应付过曾秉忠,来见庞钟璐。两人虽系同年,又同过事,却完全不是一类人。庞钟璐很会读书,更会做官。当年太平军起事消息传到北京,李鸿章无意埋首翰林院故纸堆,只想着投笔从戎,南下剿匪,庞钟璐却上蹿下跳,理顺各路关系,如愿升任侍讲学士和内阁学士,后至多部侍郎。也是造化弄人,就在庞钟璐踌躇满志时,父亲逝世,只得回常熟丁忧。其时已是咸丰末年,太平军大乱苏浙,朝廷隔空扔过一顶江南团练大臣大帽子,庞钟璐不得不打起精神,就地组建团练,做出一副保家卫国的模样。会做官不见得会带兵打仗,加上太平军攻势凶猛,庞钟璐几乎没尝过胜利滋味,带着散沙般的团勇,从常熟一路败退上海,每天胆战心惊,暗怨父亲死得不是时候,不然自己也不用南归拼命,早做上尚书,甚至协办大学士,天天陪皇上吟诗作赋,好不逍遥自在。
可毕竟庞李出身相同,又共过事,庞钟璐还是生出些许亲切感,与李鸿章多啰嗦了几句,说同年挥师东进,上海可保,江南有救,大清江山无虞矣。心里却暗暗琢磨,既然淮军抵沪,有没有团勇,已无关紧要,咱也该回到天子脚下,写写蝇头小楷,做做道德文章,尽一下臣子本分。想想自己堂堂探花,满腹经纶,天天与胸无点墨的粗兵糙勇混一起,冲冲杀杀,不有辱天朝上国千年文明么?
撇开庞钟璐,钱鼎铭又领李鸿章来见吴煦和杨坊两位。毕竟干过洋务,做过买办,两人脸上笑容格外圆熟,老朋友样热乎得很。还言不由衷道,到了上海,就是一家人,以后有事只管吩咐,办得到坚决办到,办不到创造条件也要办到。李鸿章知道两位是薛焕铁杆马仔,不会把他们话当真,却还是虚与委蛇,感谢两人说服薛抚,同意钱大人赴安庆求援,今天才有幸走到一起,相识相处,共谋上海大事。
最后是巴夏礼和冯桂芬。巴夏礼系英国驻华参赞,考虑英国在沪利益不受损失,牵头成立了中外会防局。冯桂芬乃苏州人,号景亭,道光二十年榜眼,官詹事府右中允,咸丰初年太平军攻占南京,回籍帮办团练,苏州沦陷,逃亡上海,协助巴夏礼创建中外会防局,积极筹款劝粮,资助各股军事力量抗击太平军,又给薛焕出主意,让钱鼎铭去安庆讨来救兵。李鸿章知道没有冯桂芬,自己无由组建淮军,与他相握时,手上便多了几分热度。
该见的见过,主客一起到江边酒楼共赴接风华宴。进得包间,却没见了薛焕,吴煦把李鸿章请到主宾席位,躬身道:“对不起鸿帅,薛大人临时有要事,不得不赶紧回抚衙应付,嘱我代他,与各位一起陪好您,还请见谅。”
还有何事比淮军到沪更重要,值得你薛焕扔下诸位掉头走开?李鸿章心里不乐,却佯装大度,道:“没关系,薛抚有事忙他的,来日方长,一起聚首机会多得很。”
“鸿帅能理解就好。”吴煦坐到主席位置,招呼各位落座,举杯致辞,代表薛抚和上海军民,欢迎鸿帅与淮军浩**入沪。尔后带头举杯,号召各位欢迎鸿帅一行。各位响应着喝掉杯中酒,轮到李鸿章端杯答谢。一轮下来,几位又一起出门,到楼下大厅给淮军将领敬酒,回来再互敬互喝。李鸿章难免说些场面话,说自己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请各位多开导指点,多维护支持。众人则说开导指点不敢,维护支持应该,只要鸿帅指挥淮军,打退太平军进攻,保住上海,要钱要粮,要枪要炮,啥都好说。言下之意,若进不能攻,退不能守,专来乞讨要饭,还是早些滚回安徽去,省得丢人现眼。
李鸿章何尝听不出众人话外音?却也不在意,点头表示一定好好带兵杀敌,不辜负众人厚望。一边放开肚皮,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仿佛刚从饿牢里放出来似的。吴煦与杨坊一旁暗忖,这个李鸿章只怕半辈子没沾过肉酒,要不怎么馋成这样?看这副吃相,就知不是领着叫花子淮军来打长毛的,是来大吃大喝解馋的。
庞钟璐也觉得奇怪,在京时没少跟李鸿章吃饭喝酒,这小子有礼有节,斯斯文文,吃有吃相,喝有喝相,怎么几年没见,变得如此粗俗,再也见不到丁点翰林影子?看来翰林变绿林的传说没假,翰林不可能是这副德性。倒是曾秉忠欣赏李鸿章,觉得带兵打仗就要吃得喝得,否则哪来力气冲锋陷阵?心下已将李鸿章引为知己,频频上前敬酒,很投缘的样子。
直到众人放下碗筷,准备离席,李鸿章也吃得饱嗝连连,酒气冲天,才在钱鼎铭搀扶下,脚不是脚腿不是腿地走出酒楼。吴煦和杨坊他们想与李鸿章道个别,见他醉眼迷离,也没了兴致,站在远处,又摇头,又叹气,轻声嘀咕道,上海完啦,上海完啦!
回到淮军大营,莫姑娘见李鸿章烂醉如泥,一边端茶递水,一边直怪钱鼎铭:“钱大人也是,李大人赴宴,你也在场,怎么不护着点,让他醉成这样?万一出点啥事,小女子怎么向我家小姐交代?”钱鼎铭说:“谁要鸿帅喝得这么主动,鼎铭想拦也拦不住啊。”
莫姑娘还要说啥,李鸿章坐直身子,摇手道:“别怪钱大人,是薛大人备的酒菜太丰盛,太可口,我又胃口大开,不喝白不喝,不吃白不吃。”钱鼎铭盯住李鸿章道:“鸿帅没事吧?”李鸿章红着眼睛说:“我有事吗?”钱鼎铭说:“鸿帅到底真醉还是假醉?”李鸿章哈哈笑道:“拟把疏狂图一醉,谁人能解酒深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原来鸿帅没醉装醉。没醉就好,咱就放心了。”钱鼎铭喝口莫姑娘倒的茶水,准备走人。李鸿章叫住他:“新之(钱鼎铭)兄且慢。淮军已到上海,要吃要喝,要穿要用,你老人家可别甩手不管喔。”钱鼎铭说:“这个鸿帅只管放心,明天我就找薛抚去。”
“好好好!”李鸿章道,“新之兄也知道,还在来沪的船上,我就给周馥分了工,命他负责军中粮饷器械,明天就让他随你去见薛抚,弄清抚衙大门朝东还是朝西,以后调粮办饷,不必老要你出面。你商务繁忙,缠住你不放,多不好意思。”钱鼎铭说:“鸿帅说哪里话,淮军是鼎铭请来的,淮军的事就是咱鼎铭的事。鼎铭浸**上海多年,多少有些人脉,以后鸿帅有事,只管召唤,鼎铭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句话提醒李鸿章,钱鼎铭是地头蛇,生意又做得广,三教九流,没有不熟悉的,自己要想在上海站住脚,还得多些这样的人帮忙。适当时候,也可考虑召他入幕,看他愿不愿意。到底是多年朋友,用起来顺手。
次日李鸿章把周馥叫进帅帐,道:“六千淮军驻扎黄浦江畔,要吃要喝,你既已担当粮台差事,就得有所作为,不能闺女样躲在营里,足不出户。”周馥挠着脑袋道:“周馥初来乍到,茫然无绪,真不知如何动作,还请鸿帅明示。”李鸿章道:“谁不是初来乍到?我也第一次涉足上海。不还有钱鼎铭吗?你马上进城,让他带你去见薛抚,薛抚会有交待。”
周馥赶紧离开淮军大营,往城里赶。辗转找到钱公馆,钱鼎铭已礼帽在顶,长衫于身,静候周馥到来。两人见面,未及客气,直奔巡抚衙门。衙役认识钱鼎铭,不拦不阻,放他俩进去。到得签押房,没见薛焕,问当值亲兵,说在家待客。再问客为何许人,亲兵支支吾吾,不肯透露。钱鼎铭掏出碎银,塞到亲兵手里,亲兵才说是吴杨两位大人。
银子面前,亲兵没说假话,薛焕果真在家会见吴煦和杨坊,问两人道:“昨晚本抚没去陪酒,李鸿章有啥想法没?”吴煦说:“看不出他有啥想法,只是入席齐过杯,就只顾低着脑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好像已八辈子没沾过腥舔过酒。”杨坊也说:“我也从没见过这么副吃相,看去李鸿章像恨不得取下脑袋,将满桌酒肉直接往脖子里倒进去。”
“没这么夸张吧?好歹李鸿章也属两榜出身,没少经场面,怎么会这样呢?”薛焕质疑道,“莫非真是饿得不行,只管填肚皮,顾不得斯文?”吴煦说:“两榜出身又如何?庞钟璐还是探花呢,不也文不文,武不武,没见他写过像样诗文,带兵打仗更是一塌糊涂。”杨坊说:“不过昨天庞钟璐还算节制,没李鸿章恶心。”
薛焕不想说庞钟璐,回到李鸿章身上,说:“曾国藩瞎了眼,派李鸿章这个酒囊饭袋组建淮军,进驻上海,不是拿上海不当回事,拿江苏不当回事吗?”吴煦道:“李鸿章真是酒囊饭袋,于薛抚来说,也许不一定是坏事。”薛焕说:“不是坏事,还是好事不成?”吴煦说:“酒囊饭袋意在酒饭,脑满肠肥,不会惹是生非。”杨坊也附和道:“看李鸿章高大威猛,估计脑袋不怎么好使,该易驾驭。”薛焕道:“好驾驭有啥用?咱是让李鸿章来保卫上海的,不然何必花钱请他统兵来沪?”杨坊说:“要怪只能怪冯桂芬,说服薛抚,派钱鼎铭去安庆搬救兵,搬来六千叫花子,不糟蹋粮食和银子么?”吴煦说:“岂止六千叫花子?还有两批随后就到,加一起近万人,到时非将上海吃空不可。”
说得薛焕心烦,打断两人道:“废话多说无益,还是讲点正经的吧。李鸿章定会派粮台来索粮饷,给还是不给?”杨坊说:“不给不给,把钱花在叫花子身上,还不如追加给常胜军,提升他们士气,打起长毛来劲头更足,或许可保上海不失。”
自华尔做上女婿后,杨坊就把常胜军当成私家军,出手大方得很,薛焕早有不满,道:“常胜军钱粮给得还少吗?人均资费在绿营十倍以上,还要追加,绿营和抚标还活不活?不活也行,只要常胜军能赶走长毛。问题是李秀成攻势稍猛,常胜军就连吃败仗,逃起命来,腿脚一点不比绿营和团勇撒得慢。”
噎得杨坊吭声不得,去望吴煦。吴煦道:“豺狼饿急,也会张口咬人,淮军就驻扎在黄浦江边,想一分钱不给,咱们也挡不住。我意先拖一拖,若防御长毛时,淮军还能起点作用,从上海大局出发,多少得打发点粮饷。”
“也行,能拖先拖拖再说。民脂民膏,来之不易啊!”薛焕表态道。话没说完,亲兵进来说:“钱鼎铭有找,后面还跟着李鸿章粮台官周馥,大人要不要见?”
薛焕正要张口,杨坊道:“薛抚躲着点,不理他们就是。”薛焕说:“怎么躲?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你们先回吧,他们找过我,还会找你们的。”
吴煦和杨坊走后,钱鼎铭招呼周馥,走进签押房。主客坐定,钱鼎铭道:“淮军驻沪,支用不少,鼎铭特带周粮台来拜识薛大人,领取饷钱军粮。”
钱鼎铭没说完,周馥已掏出饷银和军粮领据,呈到薛焕桌上,请他过目签批。薛焕冷冷道:“抚衙又没银库粮仓,领饷取粮,怎么找到本抚头上来了呢?”
这是什么话嘛!惹得钱鼎铭火起,又不好发作,尽量缓和声音道:“去安庆前,鼎铭就得过薛大人承诺,淮军驻沪开支由抚衙负责,想必薛大人没忘记干净吧?”
薛焕脸一黑,说:“谁说不负责淮军粮饷?上海钱粮由江苏布政使和苏松粮道掌管,本抚说银库粮仓没在抚衙,难道说错了不成?”钱鼎铭说:“薛大人没说错,银库粮仓确实不在抚衙里,可签字画押权在您手上,您不滴墨,谁敢支银放粮?”薛焕说:“字还不好签,押还不好画?咱们都读书人出身,多少会写几个字。问题是上海军务紧张,我无暇管理粮饷琐事,要饷要粮,直接找布政使就是。”
钱鼎铭没法,只得带着周馥,离开抚署,去藩司(布政司)找吴煦。吴煦刚回藩衙,见钱鼎铭两个跟进来,故意道:“两位拿到薛大人字押啦?”钱鼎铭说:“薛抚军务紧张,没工夫打理钱谷,说已放权给藩司,要咱直接来找吴大人。”吴煦故作惊讶道:“有此种事?薛抚好像没有交待呀。”钱鼎铭道:“吴大人不要推托,咱是刚在抚衙听薛抚亲口说的。周粮台也在旁边,也有两只耳朵,不可能听岔。”周馥附和道:“薛抚确是这么说的。”
吴煦望望两位,像忽想起什么似的,说:“好像确有此事,一次去抚衙办差,薛抚说过这个意思。记得杨坊也在场,还开玩笑说薛抚真开明,钱谷大权也肯下放,不像别处督抚嗜权如命,轻权重用,小权大用,无权也要变出权来。”
承认薛焕权力下放,就该尽快签批手续,支给淮军钱粮。钱鼎铭从周馥手里要过领据,递到吴煦手上。吴煦取过笔墨,签下一行字及自己大名。钱鼎铭接过一瞧,见写着请苏松粮道酌情办理字样,问道:“还要跑苏松粮道?”吴煦道:“新之兄知道,江苏大部已为长毛侵占,利源枯竭,藩库空虚,仅上海及周边府县还归清廷管制,洋商华贾时有来往,尚能坐收渔利,苏松粮道多少有些小银小粮。辛苦你们跑趟松江,看杨大人认不认咱的字。”
松江位于城西,距离不近,两人坐马车赶过去,已夕阳西下。杨坊见过吴煦字押,拍着桌子叫道:“淮军是来救援上海的,又不是来救援松江的,怎么要钱要饷,竟往咱苏松粮道推呢?不行不行,你们找抚衙和布政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