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上海与救援松江,不一回事么?杨坊明显在耍赖嘛。钱鼎铭没好气道:“上海属不属于松江?苏松粮道归不归布政使和巡抚管?”杨坊一愣,说:“这与谁管谁有关吗?”钱鼎铭说:“苏松粮道归苏抚和苏藩管,你做道员的就得听命巡抚和布政使,给淮军发粮拨饷。”杨坊说:“苏松粮道按月给藩司解银缴粮,没截留一两银子半斤谷米,已无义务再代为支银出粮,你们还是找吴煦去吧。”
钱鼎铭血气冲顶,指着杨坊鼻子道:“你以为苏松粮道钱粮是你杨家的,想给谁就给谁,不想给谁就不给谁吗?告诉你,不是咱钱鼎铭和周馥朝你讨钱乞粮,是淮军来保卫上海,必须拿饷吃粮。我俩回去报告鸿帅,让他带领六千淮军过来,踏平你苏松粮道。”
见钱鼎铭气急,杨坊很开心,不出声道,你有李鸿章六千淮军,俺还有华尔四千常胜军,薛抚八千抚标兵呢,若加上曾秉忠两万绿营,一人撒泡尿,就可把六千淮军淹死。
杨坊不肯接招,两人只得走出道署,回到城东。分手时,钱鼎铭说:“周粮台先回淮军大营,给鸿帅说说今天情况。我再去抚衙见见薛焕,看他到底什么意思,我不相信他推得掉淮军粮饷。”
第一次出门办粮饷,就碰一鼻子灰,无功而返,确实令人沮丧。周馥耷拉着脑袋,回到淮军大营,李鸿章没在帅帐里,莫姑娘说外出练勇没回。周馥不想傻等,往营房后面练武场走去,看能否碰上李鸿章。窝了一肚子气,不尽快找人吐出来,也憋得难受。
没走多远,经过营房,将士们正哼唷哼唷,在筑土墙,挖壕沟。土墙起码高八九尺,厚一丈余,里面夯着实土,外面垒了土块和草袋。墙头还有四尺高的子墙,墙体掏着一个个小洞,一看便知是枪孔。只见一小个将领手持长把火铳,起步于数丈远处,由慢而快跑过来,尔后飞身一纵,跃上土墙,将铳管架到洞孔前,做对外射击状。
小个将领便是程学启。程学启做完示范,跳下土墙,命令队前高个照练一遍。高个也提只火铳,迈出队列,猫身朝土墙直冲过去。谁知到得墙下,两腿往上一蹦,还不及半墙高,脑袋砰一声撞在墙体上,身子往后一弹,四仰八叉摔倒在地,引得众勇哄然大笑。
程学启没笑,上前一脚,将高个踢起来,命他再做一次。高个还是没能跃上土墙,程学启让他先退下,要另外一个壮汉上。壮汉强一些,试过两次,勉强翻爬到墙上,程学启鼓励几句,说多练几天,就能达标,让其他兵勇接着练。
土墙外是丈多宽的壕沟,壕里灌满水,壕外竖着绊马桩,布有铁蒺藜,还挖了梅花坑。有战士正跳壕沟,跳不过的掉下壕里,弄得全身湿漉,落水狗一样。也有跳过去,没躲开障碍物,跌入梅花坑,摔得鼻青脸肿,或绊倒在绊马桩前,被铁蒺藜挂得头脸手脚都是血。
绕开壕沟,再往前有个大操场,上千兵勇在操练,步调整齐,口号声声,很是威武。大操场边还有数个小操场,也被兵勇占据,有的打拳,有的舞棍,有的手挥长矛、大刀或斧头之类,相互格斗,杀声震天。看得周馥几分激动,心想淮勇如此孔武,何愁打不败太平军?若把薛焕他们叫来,见识如此场面,估计就不会卡着粮饷不发放了。
眼花缭乱之际,周馥都快忘了寻找李鸿章。正好哨声响起,各处兵勇停住训练,迅速排成队伍,踏着整齐步伐,朝大操场迈去。集结完毕,又响过热烈掌声,有人开始大声训话。周馥侧耳一听,像是李鸿章声音,回头朝大操场走去。
果然是李鸿章,正站在土台上发表讲话。讲话内容简单,表扬兵勇们操练刻苦,以后还要继续练下去,练出强大战斗力,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同时又提出高标准,严要求。比如体能训练,要跳得上一丈高的房屋,跃得过一丈多宽的壕沟,火球可抛二十丈远,腿绑沙袋能一天走一百里。又强调几句军纪,说必须按时作息,准时出操,每天中午和晚上各点一次名,点名不到者体罚,私自出营者重责。不能聚众闹事,不可打牌赌博吸食鸦片,违者开除出营,甚至格杀勿论。
训话结束,兵勇们回营,李鸿章由张树声等营官簇拥,去营房检查伙食。老远就闻饭菜香扑鼻而至,兵勇们正排队领餐。李鸿章来到开始用餐的兵勇面前,问伙食如何,饭量够不够?得到肯定答复后,要过对方筷子,夹口饭菜尝尝。觉得还可口,对张树声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定给我抓好伙食,既要合口味,又不能缺斤少两,要让兵勇们吃好吃饱,好英勇杀敌。”张树声说:“鸿帅放心,树声与兵勇同吃同喝,口味不好,分量不够,首先我这里就过不了关。”李鸿章叫好道:“那还差不多!”
又到其他营房转了转,才对一直跟在后面的周馥道:“玉山(周馥)说说,粮饷办得如何?”周馥趋前两步,委屈道:“怪周馥不中用,与钱大人跑上一整天,跑了抚署跑藩衙,跑了藩衙跑粮署,两腿跑断了,口水说干了,一两饷银没领到,一斤军粮没取回。”
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没啥可奇怪的。昨天走下洋船,与薛焕和吴煦几位一接触,李鸿章就知此番驻沪,不可能事事都顺。不是薛吴派钱鼎铭上安庆求爹爹,拜奶奶,咱李鸿章也不可能组建淮军,开赴上海。如今兵驻城外,六千多张嘴巴要吃要喝,这些家伙却翻脸不认人,卡着粮饷不发放,实在可鄙可恶!李秀成不会自取灭亡,哪天上海危急,要咱淮军出阵时,再看是你薛焕狠,还是我李鸿章狠。
回到帐中,夜色已浓。莫姑娘掌了灯,备纸磨墨。她知道李鸿章习惯,白天没办结的公文,睡前非处理完不可,决不积压到来日。或写写书信,练练书法,反正不会闲着。
没等莫姑娘磨好墨,李鸿章已拈笔于手。不办公文,不练书法,准备给曾国藩写信,禀报到沪情况。一切均好,唯粮饷二字,薛焕故意刁难,还没着落。老师有意换掉薛焕,让自己接任巡抚,奏折都已呈递上去。然仅凭老师一份奏折,想赶走薛焕,怕没那么容易。薛焕经营上海经年,军政财三权集于一身,手里不缺银子,没少往北京输送,背后为其撑腰者众,连奕?都向着他,常在慈禧面前说他好话。朝廷要靠湘军灭太平军,也需其他力量制衡湘军,淮军自湘军分流出来,进驻上海,朝廷该不会有啥想法,有意让薛焕防着你吧?
想到此处,信已写不下去,干脆改练书法。没练两页,眼皮开始打架,放下笔管,打着哈欠走进内帐,脑袋往枕上一挨,沉睡过去。
天亮醒来,召营官们进帐,商议练勇事宜。众位轮流发言,各抒己见,李鸿章再提纲挈领,理出重点,令营官们贯彻到实际训练中去。又让陈庆长形成条文,分发营官们,严格执行,统带出作风优良本领高强的兵勇。各营依规操练之际,程学启入帐嚷嚷道:“翰林哥哥可否弄些洋枪来,先交兵勇练练,打起长毛来,也好以一当十,争取胜利。”
那天离船上岸,见常胜军装备先进,李鸿章便动了心思,想着如何让淮勇扔掉手里刀斧棍棒,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建成钢铁之师。可洋枪洋炮不是黄浦江里石头,随处可拣,得花大钱购置。李鸿章道:“安庆带来的钱粮有限,没几天就会坐吃山空,眼下最重要的是肚子问题,还无力解决洋枪洋炮。”程学启不解道:“肚子问题不有抚衙负责么?来沪前钱鼎铭就已承诺过。”李鸿章道:“钱鼎铭和周馥找过薛焕几位,他们借故推托,一两饷银一斤军粮都没拿到。”程学启怒道:“薛焕真混账!我找他去,看他敢不给!”
正说着,钱鼎铭进来,后面跟着周馥。没等钱鼎铭开口,程学启就嚯的一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道:“姓钱的,淮军被你哄到上海来,勤操苦练,备战守土,你们却不发饷,不拨粮,到底什么意思?”钱鼎铭道:“程将军息怒,鼎铭正为此事来见鸿帅,有话要说。”
程学启还想发飙,李鸿章喝道:“不得无理!回营练勇去,粮饷之事不用你插嘴!”
程学启耷拉着脑袋,出了帅帐。望眼程学启短小精悍的背影,钱鼎铭道:“程将军发火发气也没发错,都怪鼎铭没能耐,一时不能兑现承诺。”李鸿章安慰道:“不怪新之兄,要怪只能怪薛焕出尔反尔。玉山已跟我汇报过,我心里有数。”
得到李鸿章理解,钱鼎铭感激道:“鼎铭天天往抚衙跑,薛焕躲着不露面,我只好找到会防局巴夏礼和冯桂芬,言明当前情况,大家倒也开明,愿意先出部分粮饷,帮淮军度过眼下难关,下步再与薛焕理论。”说着拿出银票和粮据,呈给李鸿章。
李鸿章谢过,道:“新之兄如此扶持,淮军何愁不能立足上海?”钱鼎铭道:“淮军不能立足上海,长毛攻进来,大家都没好下场。不知薛焕怎么想的,要与淮军过不去。”李鸿章道:“薛焕见淮勇衣破帽旧,刀斧棍棒为器,视同叫花子,觉得不靠谱,才不想出银出粮。”
钱鼎铭摇摇头,说:“薛焕真势利。”李鸿章说:“不是薛焕势利,鸿章也觉得光凭刀斧棍棒,与长毛作战占不到太大便宜,淮军该更新更新武器才行。”钱鼎铭道:“能更新武器当然好,常胜军不就凭洋枪洋炮,才打了几个胜仗吗?问题是洋枪洋炮昂贵,淮军正常开支都成问题,又哪来钱买枪购炮?”李鸿章道:“想一次性给整个淮军更新武器,也不现实。吾意请新之兄帮忙,先弄一两百条洋枪,数门洋炮,让咱们先打几个胜仗,争取上海各界信任,到时再慢慢添置,逐步武装整个淮军。”
一两百条洋枪,数门洋炮,也许容易解决,钱鼎铭答应尽量想办法。
送走钱鼎铭,庞钟璐来访,问安叙旧。李鸿章笑道:“难得蕴山(庞钟璐)兄重任在身,还抽空光临淮军大营,鸿章受宠若惊啊。”庞钟璐说:“那天宴会人多嘴杂,搭不上腔,今特放下军务,来看望鸿帅,说说体己话。”李鸿章说:“先入为君,蕴山兄久驻上海,鸿章初来乍到,还请多加提携。”庞钟璐摆手道:“提携不敢,不过钟璐混迹沪上有时,对地方人事有些了解,可提供给鸿帅。上海地方不大是非多,鸿帅可得多加小心。”李鸿章承认道:“上海华洋杂处,商贾云集,军政同城,确实复杂。”庞钟璐道:“要说洋人再狡猾,也狡猾不过华人,不然薛焕怎能玩洋人于股掌之中?”李鸿章道:“薛焕确实不是好货,狡猾多诈。”
“一支军队中不中用,哪是穿戴和武器看得出来的?”庞钟璐愤愤不平道,“也怪咱俩同年,钟璐才替鸿帅担心,薛焕把持上海,淮军就不可能有好日子过。”李鸿章叹道:“这有啥法子?薛焕是朝廷命官,资历比咱深,官帽比咱大,咱还能摘去他头上抚帽不成?”庞钟璐一脸神秘道:“你不能摘去他抚帽,总有人能嘛。”李鸿章问:“谁能?”庞钟璐道:“皇上呀。”李鸿章笑道:“皇上自然能。可皇上还会听我的?”庞钟璐道:“皇上不会听你的,但会听另一个人的。”李鸿章道:“另一人是谁?”庞钟璐道:“你老师曾大帅啊。”
莫非庞钟璐从哪里得知,老师已奏请朝廷拿掉薛焕,故意来试口风?老师做事一向谨慎,轻易不会与外人道,朝廷也不可能随便外传大臣折片,庞钟璐又从何得知?李鸿章正感疑惑,庞钟璐又道:“曾大帅受朝廷委托,主持皖赣苏浙军政,从江南大局出发,建议撤换治下官员,朝廷还能不予考虑?皖赣浙三省巡抚不都是按曾大帅意图更换的么?”
这倒不是啥秘密,赣抚沈葆桢,皖抚李续宜,浙抚左宗棠,确系曾国藩保举,朝廷依折委任的。庞钟璐又道:“能扳倒薛焕,换上肯与鸿帅真诚合作之人,不仅有利于淮军发展,也是苏沪官民福音啊。”李鸿章问道:“谁会与鸿章真诚合作呢?”
庞钟璐没正面回答,道:“外面只知上海有华尔所领常胜军,不知还有咱庞钟璐的团练和曾秉忠的绿营。其实光凭龟缩城里的常胜军,没团练和绿营在城边打边围,也不可能守住上海。常胜军是薛焕和吴煦、杨坊用银子堆起来的,他们眼里也就只有常胜军,常胜军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却不管团练和绿营死活。我早想离开此是非之地,回京侍奉皇上去,得知鸿帅要率淮军来沪,才暂时留下来,准备跟你好好合作一把。”
庞钟璐意思已很明朗,就是想取薛焕而代之。正应了那句老话,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也怪不得,上海商贾如云,尤其李秀成攻占苏南浙北后,苏州、杭州、绍兴、宁波等地富户豪族纷纷涌入,弄得遍地黄金,薛焕没少与吴煦杨坊合伙发横财,要庞钟璐不眼红也难。可他想得也太美了点,别说薛焕以钱开路,触须伸至紫禁城,并非轻易可取代,就是老师说服朝廷扒开薛焕,也不可能有他庞钟璐的份。犹记二十年前入京不久,李鸿章投奔曾门,庞钟璐极力阻拦,说湖南蛮子粗野,成不了大事,不如拜翁心存为师,日后前程远大得多。翁庞都是常熟人,庞钟璐早拜在翁门下,给李鸿章说句好话,自然管些用。可李文安更看好自己同年曾国藩,没让李鸿章跟庞钟璐走。后曾国藩挥师赣皖,李鸿章入幕曾府,助老师参劾时任皖抚的翁家长子翁同书,曾翁两门势同水火,庞钟璐还想搭曾门便车,接替薛焕巡抚位,简直痴人说梦。再说薛焕没少给翁心存和祁隽藻等老臣送钱,算来也属翁门人物,庞钟璐要取代薛焕,不是大水冲进龙王庙,自家不识自家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