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全分析得不错,确实有一名杀手潜伏在屋檐下。那杀手躲在屋檐下,无法看见思北居内的情景,所以他们便约定以掷灯笼至门外作为行动的信号。掷出灯笼之后,老何的确会不要命地扑向周全,为那杀手赢得先机。
老何穴道被点,但还是能够说话,不禁长叹一声:“糊涂,我老糊涂啊!我低估了你!老爷,我不能为你报仇了!”只是他实在不明白,周全是如何洞悉那处狭窄的屋檐下会藏着杀手、在他掷灯笼之前就将他制伏的。
周全从老何的眼神里看出他所想,蓦地哈哈大笑:“不用奇怪,我也不是特别聪明,我对你们的行动了如指掌,是因为你们的方法跟我当年刺杀何甫的如出一辙!”
老何全身一震,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捶了一下。这深藏不露的家伙终于承认谋害了他那敬爱的主公。
“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和今天十分相似。我站在何甫旁边,我的那位江湖朋友藏在屋檐之下。呵呵,六年了,将军府里的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就连这青玉案也还是当日的那一张。我朋友出剑很快,仅仅用了五步就刺到这青玉案,可是何甫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上马能刀、下马能拳,在千钧一发之际已经做好了一套完美的防御动作,反应奇快!
“我离何甫不过三尺,他专注在刺客上,对我一点防备也没有。我那朋友刺他要五步,而我刺他只要一步!所以他死在了我的剑下。老何,难道你认为同样的错误还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老何神情沮丧,没想到他所想的东西,周全都已经想到了。老何想看看外面,看看那处屋檐有什么动静。但他现在正背对着大门,什么都看不见。
他心中的怒火难熄,大声喝问:“你出身草莽,是老爷将你一路提拔至副将一职。他于你有恩无仇,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周全叹了口气,反问:“你还记得六年前的情形吗?”老何一怔,努力回想当年的情景。
快报传来,五万金兵浩浩****直逼洛城,从城上望去,金兵的营帐就像蚱蜢一样遍布疆场。而洛城之内军民不足一万,如何能够抵挡来势汹汹的敌人?
何甫将军面临着生平最痛苦的抉择:率军迎击,犹如螳臂当车,白白送死;弃城而逃,又怎忍大宋的城池拱手相送?主帅举棋不定,直接乱了军心,打还是不打,军民议论纷纷,甚至出现部分兵士哗变、百姓举家逃亡的事情。
而就在这时,将军府中传出何甫被金国刺客刺死在思北居的青玉案上的消息。
何甫生前体恤百姓,爱惜士兵,他的死讯一传出来,整个洛城都笼罩在一股巨大的悲痛之中,大家都盼望这时能有一位大豪杰出来带领大家杀向金兵,为何甫将军报仇!
就是这时,周全挺身而出接掌将军之位。这关头这将军之位责任重大,无人敢接,所以周全接下将军之位全军谁都没有反对。周全率兵夜袭金营,一战击溃金兵,保卫了洛城,大快人心。皇上下旨,将洛城将军的封号给了周全。从此他平步青云,一直到被封为云麾将军。
老何怒道:“我明白了,你早有预谋,为了你的功名富贵,老爷成了你的垫脚石!”
“你错了!”周全目光如电,“我出身江湖,根本就不稀罕什么功名富贵!我投身军旅,只为收复河山,痛击金兵。我本身就是一名疯狂的抗金之士,在我的脑海里只有雄壮的抗金大业!何甫是洛城留守,手握重兵,却在打还是不打的问题上把持不定,一再贻误歼击敌人的战机。打就能有一线生机,不打便让金兵进入大宋疆土,势必会死更多的人。所以他不敢打的话,那就让我来打!”
“胡说八道!”老何怒骂,“这难道就能成为你刺杀老爷、取而代之的理由?当时洛城守军孱弱,本不是金兵对手。老爷在主动出击还是闭门坚守的问题上把持不定,那也是人之常情。老爷的一个决定关系城中近万军民的生死,岂能不慎重?就算老爷一时想不通,那也是当局者迷,你身为属下,难道就没有责任提醒吗?”
周全脸色严峻,冷然道:“诚然,何甫忠诚耿直,一心为国,深得军民拥戴,是个好官。然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当权者处事无能,便是误国!误国当诛!”
他声如惊雷,震得老何说不出话来。
“其实,不管我怎么大力劝谏,都改变不了他那懦弱的性格,与其让一个庸人身居高位,最终让洛城百姓死在金兵的屠刀之下,倒不如让一个有能之士挺身而出,取而代之!当时的情形,除非何甫死了,否则谁也不可能取代他!”
老何老泪纵横,他一介奴仆,当然不懂周全这些超乎常情的道理。“杀人难道也有对的吗?”他见周全对老爷的死毫无愧疚之色,忍不住感到一阵悲伤。
周全回忆前尘,心情也激动起来,厉声道:“我将何甫之死嫁祸于金兵,全城军民都陷入沉痛,对金人咬牙切齿。我趁机鼓动满城军民的斗志,然后一鼓作气,在金兵还在梦中的时候,将其杀个片甲不留!可以说,何甫之死,对当时处在风雨飘摇中的洛城来说,是凝聚人心、提高斗志的最佳力量!”
这一点,老何深有体会。如果没有遇到何甫,老何还是在战乱中四处流浪的难民,何甫对他有再生之德。得知何甫被刺之后,他痛不欲生。他挥舞两柄二十斤的开山大斧,和将士们杀入敌阵,斩获无数。他一生从不曾像当时那样,全身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气,向着金兵宣泄。洛城一战,将士们同仇敌忾,士兵当中甚至有不少自愿入伍的寻常百姓家的壮丁,大家都异常英勇。他相信,几乎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只有一个信念:“为何甫将军报仇!报仇!”
金兵傲慢,自恃势大,原没把洛城这一座孤城放在眼里。骄兵必败,哀兵必胜。洛城将士意志坚定,团结一致,以一当十,战无不胜!
周全抚弄着老何带来的灯笼,幽幽地道:“也许你不会知道,何甫每日都为作战之事食难安、寝难眠,常常在这思北居的青玉案上苦思良策而不得,空对漫漫长夜。对他而言,作战何尝不是一种煎熬?死亡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他移动了一下老何的身体,使他的脸对着门口,正好可以看见对面大宅的那一角屋檐,四周依旧静悄悄,难以想象那里竟会藏着刺客。
老何见那里仍然没有丝毫动静,不由得暗暗着急。
“大丈夫行事原不必拘泥形式,何甫是一个军人,在一个军人眼中,国家和百姓更甚于他的生命。不错,是我害了何甫,但我不会后悔。疆场上千变万化,为将者在危急关头须得当机立断,我杀了一个人,赢了一场大战,救了一城百姓,他正是死得其所。不管你是否理解,我始终认为是值得的,所以这些年我可以睡得好、吃得香。”周全提起那灯笼,凝视那处屋檐,感觉那屋檐就像一张黑色的铁胎弓,一支无形的黑箭正搭着紧绷的弦。
他叹了口气:“时下两国虽然暂订和约,但我知道金人是不讲信用的,必然会毁约南下,我这有用之身,还要再入疆场。所以——”
周全忽然满脸杀气,剑眉倒竖:“你本事不济,我只要将你流放到偏远的广东,便对我构不成威胁;但是你那朋友厉害得很,我却不能放过!”他眼里射出两道如同利刃的精光,落在那处屋檐上,仿佛要将那里削平。
老何大惊:“你还不肯放过他?”
“是的。”周全强调,“绝对不能。我不会让你们这种固执于鸡虫之争的人阻止我北伐的脚步。”他举起灯笼,做投掷的姿势,要将灯笼掷出门外。
“哈哈!”老何蓦地一阵狂笑!
“你笑什么?”周全不解地问。
老何笑得有点得意,连眼泪也笑了出来:“你以为那屋檐下真的藏有刺客吗?你不要自以为是,你以为你真的聪明绝顶吗?你这个笨蛋!那上面根本就没有人!我对你怀疑久了,拼着这条老命,不过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那里没有人?”
“是的!”老何大叫,“鬼影都没有!你不用疑神疑鬼了,要杀你的人是我,你杀了我吧!”
“装得很像!”周全哈哈大笑,“你如此维护屋檐下的那个人,看来他不是普通人,快说,他是谁?”
老何捏了一把汗,又忍不住望了望那处屋檐,只见那里依旧静悄悄,心里焦急,暗忖:“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走了没有?我刚才说的话他听得见吗?”
老何口里依然坚持:“那里没有人!”
“你不说?”周全高高地举起了灯笼,他的态度已经非常坚决,如果老何不说,他马上就会将它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