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所有烦恼的事物以及对自己的厌恶,使他卷入了1527年佛罗伦萨爆发的革命。
在这段时间,米开朗琪罗在政治事务上,表现出了以往的犹豫与畏惧,这与他在生活和艺术上所受的苦一样。他永远无法调动自己的情感来协调梅迪契家族的相关事宜。这个性情柔弱而又暴躁的天才在行动中始终是胆怯的。面对世界上的强权,他不敢冒险与之在政治或宗教上进行斗争。从他的信件中,自始至终都反映着他在为自身、为家人担忧,害怕受到牵连,唯恐哪一天因一时的气愤而说了些反对专制行为的话,惹来麻烦。他经常写信给家里人,嘱咐他们要小心谨慎,必要时少说为妙,如果出现什么情况就赶快逃离:
“就像瘟疫时那样,要成为最先逃离的一波人……与钱财相比生命更有价值……要息事宁人,不可树敌;除了上帝,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要随口说谁的好话或坏话,因为任何人都无法预知未来,所以我们只要做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乱搅和任何事。”
身边的兄弟及朋友都在嘲笑米开朗琪罗胆小怕事,并且认为他是个疯子。1
1。1515年9月,写给弟弟博纳罗托的信中提到:“我不是你们所认为的疯子……”
“请不要嘲笑我,”他伤心地说,“一个人不该嘲笑其他人。”
事实上,这位伟大的天才的战战兢兢并没有什么可笑之处。倒是他那病态的神经是值得我们同情的,这种神经使他成了恐惧的玩偶,虽然,他同恐惧进行了斗争,但最终也没能战胜它。危险即将到来时,他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走,但在经过了一番磨难的洗礼下,他竟能强逼着自己的肉体与精神去承受如此大的危险,这样一来,他更加的了不起。另外,他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害怕,因为他更加聪明,而他的悲观主义精神使他能够更清楚地预见意大利的种种不幸。可是,如果想让天生怯弱的米开朗琪罗卷入佛罗伦萨这场革命的洪流中去,则必须有一种绝望的激愤,让他发现自己灵魂深处的底蕴的狂乱。
这是一个富于反省的灵魂,而且这个灵魂中充满了强烈的共和思想。对此,我们可以从他信心十足或**狂热时所流露出来的话语中感觉得到,尤其是他后期同他的朋友们,例如卢伊吉·德·里乔、安德尼尔·佩特罗和多纳托·杰罗蒂亚1等人,在谈话时的表现就更加明显。杰罗蒂亚曾在其《但丁神曲对话录》中引述过他们的谈话。2朋友们都感到很惊讶,对于但丁会把布鲁图斯和卡修斯放在地狱的最后一层,而把恺撒放在其上感到疑惑。当朋友们向他问起这件事时,米开朗琪罗则对刺杀暴君者大加颂扬,说道:
1。米开朗琪罗的《布鲁图胸像》就是为多纳托·杰罗蒂亚创作的。
2。其中谈论的问题是,但丁究竟在地狱中度过了多长时间,是从星期五的晚上到星期六的晚上,还是从星期四的晚上到星期天的早上?于是,他们向米开朗琪罗请教,因为他是最熟悉但丁的作品的。
“假如你们认真地阅读过首段的诗篇,那么你们就会了解到,其实但丁对暴君们的本性知之甚详,而且他十分清楚暴君所犯下的罪恶其实正是神人共弃的罪恶。于是他将暴君们归属到‘残害同胞’这一类人之中,罚他们入第七层地狱,终日忍受沸水的煎熬……既然但丁如此看待这一问题,那么他必然会将恺撒视为他的祖国的暴君,而布鲁图斯和卡修斯刺杀他也纯属正当之事,因为杀暴君,并不是真的杀人,而只是在杀一个长有人头的野兽。所有的暴君都毫无疑问地失去了真正的人类的爱,他们是丧失人性的兽。他们对同类没有丝毫怜爱之心,不然他们就不会抢夺原本属于别人的东西了,更不会成为践踏他人的暴君了……由此可见,诛戮暴君的人算不得乱臣贼子。而布鲁图斯和卡修斯刺杀恺撒也并不是犯罪。首先,他们刺杀的是一个令每个罗马公民都坚持要依照法律杀掉的人;再者,他们杀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野兽。”1
因此,当罗马被查理五世的大军攻陷、梅迪契一家被放逐的消息传到佛罗伦萨时,当地人民的国家意识与共和观念顿时被激发出来,准备揭竿起义。而一向对政治唯唯诺诺的米开朗琪罗竟然冲到了佛罗伦萨起义队伍的最前面。平日里,这个劝诫家人要像躲瘟疫那样逃避政治的人,此刻却处于一种极度狂热的状态之中,好像对什么都无所畏惧。米开朗琪罗留在了瘟疫与革命肆虐的佛罗伦萨。他的兄弟博纳罗托因为感染瘟疫死掉了,并且死在了他的怀抱中。1528年10月,米开朗琪罗参加了守城会议。第二年年初,他被选为城市防御工程的监管。同年4月6日,他又被任命为佛罗伦萨城的防御工事总监,任期一年。6月,他被派往比萨、阿雷佐和里沃那等城市,视察城市的防护工作。7月和8月,他又来到费拉雷,检查那里最著名的防御工事,并且同公爵兼防御工程的专家商讨相关问题。
在米开朗琪罗看来,佛罗伦萨的防御重中之重就是圣米尼亚托高地,因此他决定建一些炮台以加强这个地区的防御能力。但是,不知何故,行政长官坎宁培十分反对他这种决定,而且还想方设法地要把米开朗琪罗从佛罗伦萨赶出去。米开朗琪罗也疑心坎宁培和梅迪契党人有意要甩掉他,不让他守护佛罗伦萨城,于是他便在圣米尼亚托住了下来,再没搬到别的地方去。可是,身在一座被围困的城市中,他那生性多疑的毛病,令他很容易就相信流传在整座城里种种叛变的传言。而这一次的传言却是空穴来风。弗朗切斯科·卡尔杜奇顶替了可疑的坎宁培,成为新一届的行政长官,但令人不安的马拉泰斯塔·巴利翁却被任命为佛罗伦萨军队的司令,最终就是他将整个城拱手让给了教皇。预感到马拉泰斯塔会叛变的米开朗琪罗将自己的惶恐与担忧告诉了市政议会。“市政长官卡尔杜奇非但没有感谢他,反而还臭骂了他一顿,斥责他就是个疑神疑鬼、胆小怕事的人。”1后来,马拉泰斯塔得知米开朗琪罗在背后揭发他,便在城里散布谣言,说:“像米开朗琪罗这种德性的人,为了躲避一个危险的对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马拉泰斯塔在佛罗伦萨有权有势,像个大元帅似的。米开朗琪罗感觉自己是要完蛋了。
“然而,我早已做好了准备,我将毫不畏惧地等待战争的结局。”米开朗琪罗这样写道。“但是,就在9月21日的早上,一个人跑到圣尼古拉门外——我当时正在炮台上——悄悄地对我说,假如我想活命的话,就不能再呆在佛罗伦萨。于是我请他一起回到了我的住处,并同他一起吃了饭。他将我的马牵过来,目送我出了佛罗伦萨,他才离去。”2
2。1529年9月25日,写给巴蒂斯塔·戴拉·帕拉的信。
韦尔奇另外补充道:“米开朗琪罗将一万二千金弗洛令缝在了三件衬衫上,然后还将这三件衬衫改制成了短裙。在逃离佛罗伦萨城的时候并不顺利,他是从把守不是很严的正义门逃出城的,当时与他一起逃的还有里纳多·科尔西尼和他的学生安德尼尔·米尼。”
几天后,米开朗琪罗这样写道:“我的背后,不知道是神还是鬼在一直推着我。”
其实,使他有这种怪异感觉的,正是他那惯常的荒唐恐惧的魔鬼在怂恿着他。据说,就在他们逃到卡斯泰尔诺沃时,他在前任行政长官坎宁培的住处下榻时,他将自己的遭遇与预感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他,竟使老人受惊过度,九天后便死去了!如果这是真实的,那么可以想象,当时的米开朗琪罗是处于怎样的恐惧之中。1
9月23日,米开朗琪罗来到费拉雷。处在狂乱中的天才拒绝了当地公爵的盛情邀请,不肯留在城堡,他要继续逃亡。两天后,他便逃到了威尼斯。市政议会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派人找到他,提出可以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但是,羞愧粗犷的米开朗琪罗再一次拒绝权势之人,选择在吉乌德卡隐居。其实他认为自己躲得还不够远,他想逃到法兰西。就在他到达威尼斯的当天,就写了一封急切的信,致弗朗斯瓦尔一世在意大利采购艺术品的代理人帕蒂斯坦·德·巴拉:
“我亲爱的朋友,帕蒂斯坦,我离开了佛罗伦萨要到法国去。但是,当我来到威尼斯时,我向当地人打听路径。人家告诉我,若想去法国,必须穿过德国的境地。这对我来说,这是十分危险而且艰难的路。您还要去法国吗?……请您尽快给我答复,我在哪儿等着您呢?我们一起走……如果收到此信,请尽快回答我,因为我十分急迫地要去法国。假如您没有去法国的意思,也请您告诉我,以便我下定决心独自前往……”2
1。根据克蒂维的记述。
2。1529年9月25日,写给巴蒂斯塔·戴拉·帕拉的信。
法国驻威尼斯使节拉扎尔·德·巴尔夫连忙给弗朗斯瓦尔一世和蒙莫朗西陆军统帅写信,请求他们趁此机会,一定要把米开朗琪罗留在法国。而法国国王也马上表示,可以赐给他一笔年金和一幢房子。但是,接收信件需要一定的时间,当弗朗斯瓦尔一世的第二封信到来时,米开朗琪罗早已回到了佛罗伦萨。
疯狂的热度渐渐退尽。在寂静的吉乌德卡,他有充足的时间为自己的恐惧而感到羞惭。整个佛罗伦萨都在沸沸扬扬地谈论着他的逃亡。9月30日,市政议会下达命令,凡逃亡者,若在10月7日之前不归,将判处反叛罪。到了这一天,所有逾期未归的逃亡者都被宣布是叛逆者,而且他们的财产也会被没收。但是,米开朗琪罗并没有名列其中,而且市政议会给了他最后的期限。这是因为佛罗伦萨驻费拉雷的使节加莱奥多·朱尼,提前通知佛罗伦萨的最高统领,米开朗琪罗并没有及时得到这样法令,而且他告诉对方说米开朗琪罗正准备返回自己的家乡,如果佛罗伦萨会赦免他的话。最终,市政议会真的饶恕了米开朗琪罗,而且还命石匠巴斯蒂阿诺·迪·弗朗切斯科将一张特别通行证带到威尼斯,交给米开朗琪罗。同时,巴斯蒂阿诺还给他带了十封友人的信,这些信的内容全都是恳求他回去的。其中有一封是豪爽的帕蒂斯坦·德·巴拉写给他的,这是一封充满对祖国热爱之情的召唤信:
米开朗琪罗深信,佛罗伦萨的黄金时代即将到来,于是他满怀希望地憧憬着自己光明的前途。但这个可怜的人儿在梅迪契家族重新上台后,成了反动势力的第一批受害者之一。
米开朗琪罗被帕蒂斯坦的话打动了。他回来了,慢慢地回来了。帕蒂斯坦·德·巴拉前往卢克奎,准备迎接他的到来,可一连等了好几天,到最后都快不抱希望了。1直到11月20日,米开朗琪罗才重新回到佛罗伦萨。2三天后,市政议会撤消了对他的指控,但却决定未来三年内不允许他参加大会议。3
1。他再次给米开朗琪罗写信,敦促他尽快回来。
2。四天前,市政厅下令将他的薪俸取消了。
3。根据他写给巴斯蒂安·德·皮翁博的信,可以发现,他还被罚了1500杜加的罚金。
回到佛罗伦萨后,米开朗琪罗自始至终恪尽职守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后来,他又恢复了在圣米尼亚托的职位,而此时的圣米尼亚托已经被敌人炮击了一个月之久。米开朗琪罗重新加固高地上的防御工事,还发明了一项新武器,用棉花和被褥把钟楼覆盖住。据说,被包裹住的大教堂才未遭到破坏。关于他在围城期间的最后一个行动,1530年2月22日的一则消息上说,米开朗琪罗爬到大教堂的圆顶,以监视敌人的行动,并且可以察看圆顶的状况。
可是,预感到的灾难最终还是发生了。1530年8月2日,马拉泰斯塔·巴利翁叛变。12日,佛罗伦萨投降,皇帝把整座城交给了教皇的特使巴乔·华洛利。于是,行刑活动开始了。刚开始几天,任何人都无法抵制战胜者们的报复行为。而米开朗琪罗的那些挚友们,例如帕蒂斯坦·德·巴拉,就是第一批被杀害的。据说,此时的米开朗琪罗藏身在阿尔诺河对岸的圣尼科洛教堂的钟楼里。当然,他完全有理由害怕,因为城中传言他曾经想拆毁梅迪契府。但是,克雷蒙七世并未减少对他的关爱。按塞巴斯蒂安·德·皮翁博所说的,在得知米开朗琪罗深陷围城的紧张时期里,克雷蒙七世感到很寒心,但他也只能耸耸肩膀,说:“米开朗琪罗真不应该,我从来都没有要伤害他。”1当怒气渐渐消了,克雷蒙七世便给佛罗伦萨城的政府写信,命令全城寻找米开朗琪罗,并且还补充了一点:如果米开朗琪罗愿意继续修建梅迪契家族的陵寝,那么他将受到他应有的待遇。2
2。1531年4月29日,塞巴斯蒂安·德·皮翁博在写给米开朗琪罗的信中这样说到。
3。根据克蒂维的记述,直到1530年12月11日,教皇才恢复了米开朗琪罗的月俸。
被逼着说谎,被迫奉承华洛利,被迫对乌尔班公爵大加歌颂。为此,米开朗琪罗感到痛苦不堪、羞愧难当。他只好把心思全都放在工作上,把一切虚无狂乱统统发泄其中。事实上,他并非为梅迪契家族雕刻,而是在雕刻自己的绝望。当别人指出他所雕刻的朱丽安诺和罗内·德·梅迪契不像时,他巧妙地回答:“待千年之后,谁又能分辨出像与不像呢?”他将其中一个雕成“行动”,另一个雕作“思想”,基座上的那些雕像则是在诠释这两尊雕像——《昼》与《夜》,《晨》与《暮》——它们似乎道出了人世间的痛楚以及对现世的厌恶。这些象征着人类痛苦的不朽之作完成于1531年。是绝妙的嘲讽!但任何人都看不出来。当乔凡尼·施特洛看到这尊雕像——妙不可言的《夜》时,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夜》,因你的目光而妩媚地睡着的《夜》,是一位天使在这块岩石上雕刻而成的;正因为她熟睡着,所以她活着。假如你怀疑,请将她唤醒,她将同你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