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这里指的是雕像《胜利者》。
自由的米开朗琪罗,终身处在从一个羁绊转换到另一个羁绊的过程中,他不自愿地更换着主人。不久后,红衣主教尤利乌斯·德·梅迪契当上了教皇,更名为克雷蒙七世。从1520至1534年,这位新教皇成了他的主宰者。
上台后的克雷蒙七世在民众口中有许多非议。毫无疑问,他同其他教皇一样,也想把米开朗琪罗占有己有,成为夸扬自己家族的工具。但米开朗琪罗一如既往地对教皇没有太多的抱怨,因为没有一个教皇会像克雷蒙七世这样,对他恩爱有加,也没有哪一位教皇能够对他的作品表现出持久而强烈的热情,更没有谁像他那样,如此了解米开朗琪罗脆弱的意志,懂得在必要时如何鼓励他,让他振作,阻止他不要做枉费精力的事情。即使在佛罗伦萨发生骚乱和米开朗琪罗反叛之后,克雷蒙七世对他的爱护仍然不减。但是,仅仅靠一个教皇的慈悲是无法医治这颗伟大心灵的烦躁、狂乱、悲观和致命的忧愁。一个主人的慈悲又有何用?他毕竟是主人啊!……
后来,米开朗琪罗说道:“我曾为诸多教皇服务,但那都是一种无奈与逼迫。”1
一点点荣耀和一两件佳作不值得一提。这与他的梦想相差甚远!……但老已将至。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黯淡、阴沉。文艺复兴之火似乎就要熄灭,罗马即将受到蛮族的入侵与**。一个悲哀、可怕的神的阴影即将重重地压在意大利的思想上。米开朗琪罗已经感受到悲惨即要到来的征兆,他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焦虑苦恼之中。
可以说,是克雷蒙七世把深陷忧虑及焦头烂额的米开朗琪罗从艰难的工作中拯救出来了,他希望在自己的力量下,使米开朗琪罗将才华运用到一个全新的领域中,他开始密切注视米开朗琪罗。克雷蒙七世最先指派他的任务就是建造梅迪契家族的小教堂和陵墓2。他想让米开朗琪罗全身心地为自己效力,于是他劝说其加入教派3,承诺会赠给他一笔教会俸禄,可是米开朗琪罗拒绝了。执著的克雷蒙七世并不介意,仍给了他一笔月薪,并且是高于他所要求的三倍之多,并且把一幢与圣·洛朗教堂毗邻的房子赠给了他。
1。出自1548年米开朗琪罗写给他的侄子的信。
2。此项工程早在1521年就动工了,可是直到1523年11月,在克雷蒙七世的积极推动下,才继续修建,同时,米开朗琪罗还接受了圣洛伦佐图书馆的建筑任务。
3。此处指方济各教派。
一切似乎进展得很顺利,教堂的工程也积极地进行着。但是突然间,米开朗琪罗提出要放弃那幢房屋,并拒绝接受克雷蒙七世按月发给他的薪俸。他又要经历一场灰心退缩的危机。因为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者们不能饶恕他放弃已开始的工作,他们威胁他说要控告他,指责他为人不诚恳老实。一想到要打官司,米开朗琪罗就吓得发了疯。他那颗脆弱而又善良的心告诉他,他的对手们言之有理,于是他责怪自己失约。所以,他认为只要没将他从尤利乌斯二世那儿拿到的钱偿还完毕,他就不可能接受克雷蒙七世的钱。
“我无法再工作下去了,我快活不成了。”1他这样写道。他恳求新教皇能够帮他在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者面前疏通疏通,然后帮他偿还他欠他们的全部钱:
“我将卖掉属于我的一切,来偿还欠您的钱。”
1。1525年4月19日,写给教皇的管事的信。
或者准许他放下手中的工作,而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尤利乌斯二世纪念碑的建造上:
“我乞求从这项义务中解脱出来,这种急切地奢望比求生的奢望还要强烈。”
一想到克雷蒙七世哪一天突然去世,他就会受到他的敌人们的追逼,像小孩子一般绝望地哭泣。他曾这样说道:
“如果教皇把我撇下,那么我将无法再生存于世……我搞不清楚自己在写什么,因为我已经昏头涨脑了……”
然而,克雷蒙七世并没把这位艺术家的绝望放在心上,他坚持要他继续修建梅迪契家族的小教堂。就连艺术家的朋友们也弄不明白他的种种顾虑,只是劝说他不要再出什么洋相,不该拒绝月薪。一些朋友以为他这样做是一种不假思索的胡闹,所以请求他以后不要再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也有一些朋友给他写信,说:
“我听说您拒绝了您的薪俸,而且还放弃了教皇赐予你的那幢房子,现在的你甚至还停止干活儿了,我认为这些纯粹是疯癫的行为。我亲爱的朋友,我善良的伙伴,您不啻和你自己为敌,这样只会使亲者痛,仇者快……您没有必要再去管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了,你应该欣然地收下您的薪俸,因为他们是真心诚意地给您的。”
米开朗琪罗仍然很执拗。教廷的司库就此戏耍他,当真取消了他的月薪。可怜的米开朗琪罗穷途末路,仅仅几个月之后,他便不得不重新向教皇请求他原本拒绝的那份钱。最初,米开朗琪罗十分羞惭、畏怯地要求:
“亲爱的乔凡尼,既然羽毛笔比舌头更大胆,那么我将要把我想说又羞于开口的话,通过写信的方式传达给您:请问,我还能得到月俸吗?……即使我确信自己不可能再获得,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态度:我仍将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教皇服务,但我会调整我所做的事情。”
后来,受生活所迫,米开朗琪罗又写了一封信:
“经过仔细考虑,我知道教皇是十分看重这件圣·洛朗的作品的。而教皇不让我为生计所累,赏赐我月俸,也是为了能使我加快工作进程。但我却拒绝了您的好意,这其实也是在耽误工作嘛。因此,我改变了初衷。对于之前我一直不要的这份月俸,现在,出于各种难言之隐,我想重新得到它……不知您是否愿意赐予我,从曾经答应过我的那一天算起?……请告诉我,何时我可以拿到这笔钱?”
或许是对方想教训一下他,于是便装聋作哑。就这样两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拿到一分钱。后来,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月俸。在他苦恼不堪的工作过程中,他抱怨这些烦忧把他的想象力堵塞了;
“……烦恼使我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人无法手上做着一件事脑袋里却在做另一件事,尤其是在雕塑创作方面。有人说所有的烦恼可以启发刺激我创作的灵感,可我却不以为然,我认为这些只会刺坏我,让我倒退。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拿到月俸了,所以我一直在同贫困斗争,我孤独地陷在艰难之中,而且我的艰难已经够大的了,致使我无心顾及艺术,我也无法雇人来帮我。”
有时,克雷蒙七世会因他所受的痛苦而打动,于是命人将自己的同情心友好地传达给米开朗琪罗。克雷蒙七世向他保证,“只要他活一天,他就会恩宠他一天”。但没事找事的梅迪契家族却不甘寂寞,又来找他的麻烦。他们不仅没有减轻他的重担,反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其中要有一个无聊的巨像,巨像头上要顶着一座钟楼,而胳膊要做成一个壁炉。米开朗琪罗不得不为这一怪念头花费很长一段时间。除此之外,他还不得不解决他与他的工人们、泥瓦匠们、车夫们之间的问题,因为他们受到八小时工作制的先驱者们的蛊惑。
同时,家庭的烦恼也有增无减。父亲的年纪越来越大,他的脾气也随年纪的增加而增大,有时甚至蛮不讲理。有一天,父亲竟然从佛罗伦萨逃走,而且还说是被米开朗琪罗赶走的。于是他给父亲写了封感人至深的信:
“亲爱的父亲,昨天回家时没有见到您,顿时吓得我不知所措。现在,我知道您是在埋怨我,还说是我将您赶走的,对此我更加惊愕不已。从我出生以来,我敢说我没做过丝毫令您不高兴的事。而我所忍受的所有痛苦,也都源于我对您的爱……我始终站在您这边……就在前几天,我还同您说起,只要我活着,我就将我全部的精力奉献给您,我现在再一次向您承诺。您怎么能这么快就把这些给忘了,真让我感到惊诧。您应该是很了解我的,这三十年来,您和您的儿子们都知道,我是如何自始至终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对你们好的,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行动上。您为何还要到处散播是我把您赶走的呢?您看不出这种事情对我的名声有多大的影响吗?现在让我心烦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而且所有的烦心事都因您而来!您就这样回报我吗?……但是,该怎样就怎样吧。我心中无愧,我深信自己从未让您丢脸,也从未带给您伤害。可是我还是希望您能原谅我,就当我的确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吧。请您原谅我,就当是在原谅一个**不羁、只知道给您添麻烦、干尽坏事的儿子吧。我再次恳求您,求您原谅我这么一个悲苦的人。请不要再把那种所谓把您撵走的恶名加在我头上,因为对我而言,我的名誉要比您所认为的重要得多。无论怎样,我都是您的儿子呀!”
如此深刻的爱、如此多的谦卑,也仅仅使这位顽固的老人家暂时平息怒火。一段时间过后,他又指责儿子偷了他的钱。被逼无奈的米开朗琪罗又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我不知道您究竟要我怎么样?如果我活着会带给你痛苦,让您受累的话,那么我想您已经找到办法将我摆脱了,不久之后,您就能够掌握您认为我拥有的财宝的钥匙。当然,您这样做很好,因为每一个佛罗伦萨人都知道您无比富有,都听说过我总偷您的钱,都认为我应该受到惩罚。而您将被众人颂扬!……您想要我怎样,就尽管说、尽管喊吧,但请不要再给我写信了,因为我会因此无法工作。您逼得我向您索要二十五年来我所给您的一切。我原本并不想说,但最终我不得不说!……您要清楚……人只能死一回,一旦死去就无法弥补自己所做的错事。您不要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愿上帝保佑您!”1
1。1523年6月,他写给父亲的信。
这就是米开朗琪罗从他的家人那儿得到的关爱与帮助。
“忍耐吧!”在他写给一位朋友的信中,他如此叹息。“只求上帝不要使他感到不快的事情也让我不愉快!”
处在这种愁苦之中的人,工作自然得不到进展。1527年,当那些将意大利弄得天翻地覆的政治事件突然降临时,梅迪契家族小教堂的雕像一个都没有完成。因此,从1520至1527年这段时期,米开朗琪罗唯一增添的只是比他前一阶段的幻灭与疲惫更多的幻灭与疲惫。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这十多年来,他没有带来一件完成之作、一项实现了的计划,更没有欢乐。
三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