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院子里的景象,果然如莫失让先前所说的那样,一应物事皆已备妥。
青石板缝里连一根杂草也无,显然是仔细清理过的。廊檐下挂着的几盏旧灯笼换了新纱,在暮色初临的微风中轻轻晃动。
西厢房后窗外的那株老梅,枝桠被人细心修剪过,马上就到花期,花苞已经一个接一个的出现,秀气中又透着一股精神。
秦氏迈进老宅大门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在院里扫了一圈,眉头微微蹙着。
她不言语,由莫问月搀着,从第一进院子走到工坊的第三进院子,又从每一进的东厢转到西厢。
东西自然是有增无减,尤其是她和莫老爷子的卧房,新旧被褥叠放的整整齐齐,无一有缺。物件上也是干干净净,一丝灰尘也无,明显就是算好他们回来的日子,提前打扫了。
秦氏的脚步停在正堂那张褪了色的紫檀木圈椅前,这是她嫁进莫家第三年,莫老爷子特意请浮梁最好的木匠打制的,椅背的弧度是依着她的腰身一点点裁刻出来的,坐了三十余年,扶手上的漆已磨出了温润的木底。
缓缓坐下,亲自身子陷进那熟悉的弧度里,一直紧绷着的肩颈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莫问月从进门起便没闲着。
她熟稔地生火、坐上铜壶,待那咕嘟声渐起,又翻出收在柜里的雨前茶罐,摆开秦氏惯用的那套青瓷缠枝莲纹茶具,用滚水细细烫过一遍。接着转去耳房备洗澡水,木桶刷得干干净净,胰子、布巾、换洗衣裳一一摆放妥当——毕竟是流放之人因“赎罪”返回,过火盆太过明目张胆,但在家里洗澡去晦气是可以的。
灶间水缸盖子下,满满一缸清水映着天光;外面的柴垛码得齐整,干燥的松枝被砍成适宜烧火的长度。
房梁下挂着的三个竹篮里,一个是腊肉,一个是鸡蛋,还有一个是各类菌菇。
灶台上油盐酱醋齐全,满满的一罐子猪油早已凝成乳白色的油脂,泛着淡淡的油脂香。
莫失良则是一进正堂,便将身子往日常他坐的首位之下的那张太师椅里一抛,便没再动一下。
他两条腿随意伸着,布鞋底沾着的泥点在青砖地上格外显眼。
莫失良眯着眼看莫问月忙前忙后,待她提着铜壶过来要沏茶时,忽地开口,声音带着一股懒洋洋的挑剔:“茶沏咸些,这些日子嘴里淡得没味。”
莫问月手上顿了顿,没应声,只依言又返回灶间,多捏了一小撮青盐投入茶壶。
喝上茶,莫失良的神色更随意了。
“娘,老三那做派眼里没您啊,您还没说怎么呢,他倒先喊起冤了?!”
莫失良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他声调刻意拔高,拖出几分阴阳怪气。
秦氏抬眼看了过来。
莫失良被秦氏这一看,非但没收敛,反而是有了依仗一般坐得更直。他一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朝着莫惊春家的方向虚虚一指,嗓门也亮了起来。
“娘您受了这一个月苦,回来不该舒舒坦坦地调养?!为人子女,不应该尽孝道?!娘,您看看老三,先前在他家店门口那出戏演得可真足!噗通一跪,话里话外挤兑得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说是啥事都给您安排好了,可实际是在这等着,给娘你心里添堵呢!让左邻右舍看了,还以为娘多么刻薄他这个‘大’孝子!”
“大哥!”莫问月猛地抬头,拎着茶壶的手抖了抖,脸因气愤涨得通红。
“三哥那说的都是实情!这些天为了娘的事,三哥、三嫂,还有阿春他们,上下打点,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人都瘦了一圈,我都看在眼里!你怎么能这么颠倒黑白?”
“呵,你看见?”莫失良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眼神阴沉地刮过莫问月的脸。
“阿月,你怕是忘了从前你是怎么对阿春那几个丫头的了?冷言冷语,没少给她们脸色看吧?如今人家对你露个笑脸,你就觉得是菩萨心肠了?我告诉你,那叫‘做给你看’!老三一家子精着呢,现在用得上你,自然哄着你;等哪天用不上了,或是你碍着他们什么了……哼,小心被他们卖了,你还傻乎乎地替他们数铜板!”
这话正戳中莫问月心底最虚处。她脸色倏地一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半晌没吐出一个字,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
“够了!”秦氏重重一拍圈椅扶手,面沉如水,眼风锐利地扫向莫失良。
“老大,你胡吣些什么!就算你爹不在,有我在一天,这个家就乱不了!老三他再怎么样,也不敢欺负到他亲妹子头上!”
这话秦氏说得斩钉截铁,不知是真的恼了莫失良恐吓女儿,还是这些日子冷眼旁观,心底那杆秤终于微微偏向了看起来更可靠的三房,亦或是,想起了临行前莫老爷子浑浊眼底那抹深重的托付。
这一回,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顺着莫失良的话头去挑剔莫失让。
秦氏和莫失良就这样在老宅住下了。
因着秦氏归来,莫问月也搬回来同住,但她依旧每日天不亮就起身,简单梳洗后便赶往续物山房,跟着莫惊春一家学锔瓷和制瓷手艺,常常暮色四合才归。
对此,秦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阻拦,只偶尔在莫问月晚归时,望着她指尖洗不净的瓷土与釉彩,眼神复杂地叹口气。
秦氏自己仍是不大出门,仿佛外头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奇怪的是,一向耐不住寂寞的莫失良,这次竟也安分起来,成日窝在宅子里,不是躺着就是喝茶,偶尔逗弄檐下的雀儿。
见秦氏和莫失良如此,莫失让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莫惊春不置可否,姑且作壁上观,莫恋雪轻哼一声暗自叨叨“算他们识相”,最后却被直念“阿弥陀佛”的刘氏拍了脑袋。
果然,莫惊春作壁上观是对的,这份表面的平静只维持了短短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