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来,空气潮湿阴冷,月亮却罕见地透过厚重的云层,露出琉璃似的清光,四周是古老的楼阁巍峨的建筑,这些景色好像几百年都没有变过,如此冷静的永恒。
银川瞥了一眼两位同伴,露出调皮的微笑:“想看小姑娘的照片吗?”掏出怀表,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张小女孩的小相,三四岁的年纪,抱着一个大布娃娃,胖乎乎的,小嘴微微向上翘。
素怀问:“是她小时候?”
银川点点头:“现在快十五岁了,我有两年没见到她了。”
南珈说:“很犟的样子。”
“又犟又娇,谁都拿她没办法。”银川叹了口气,“我是没有家的人,我想她,就像是在想家。”
每次说到那个小姑娘,他都会带着情不自禁的笑意和淡淡的惆怅。
他说他像带孩子一样带她。
“我也不过是个小伢,她还是个毛毛,走哪儿都抱着洋娃娃,而我走到哪里,也总带着她。”
小伢捧着一瓶子鼻涕虫去药店,背着个比他更小的毛毛,毛毛的小身子往下滑,他就把她的腿再抬上去一点。药店老板见到这一对小人儿都忍不住笑,又听小伢像模像样地讨价还价,觉得更是稀奇。
毛毛好像很喜欢睡觉,但有时候却醒着,大眼睛滴溜溜四处打量,小伢把她放到长凳上坐着,叮嘱她不许闹,她点头:“乖,不闹。”没过一会儿就哭鼻子了,发出很凶的声音,因为有个小伙计逗她玩,拍巴掌吓她。小伢点完钱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小手:“大哥哥给你买栗子吃,你再吵我就打猫猫头。”
她将怀中洋娃娃护着,收住了泪,轻声说:“栗子。”
“嗯。”他抚抚她的刘海,“小栗子吃栗子。”
她眯起眼睛笑起来。
高台边的掌柜探过头瞅了他们一眼,笑道:“很听你的话嘛。”
男孩骄傲地昂着头:“她只听我的话。”
那个男孩此刻在异国思念他的小姑娘。
银川将背脊懒懒靠在栏杆上,仰头看夜空:“之前你们认为我在用金钱收买你们,其实不是。我只是需要长久的帮助。你们是我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
月色下的河面是乳白色的,薄雾缥缥缈缈。银川的眼睛折射月光,回旋着幽幽的颜色。
“在那个家里,我孤立无援,被人厌恶、怀疑、憎恨或嫉妒,习惯默默接受他们给我的一切。是我母亲用一条命保住了我。我必须好好活下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到今天,我以为自己走得悄无声息又快又稳,可时间还是把我远远甩在后头。我不知道还要多努力才能脱离那个家,也不知道究竟还要等多久才能再也不用隐瞒我真实的想法,再也不用演戏。”
他转过头看着两个神情严肃的年轻人,淡淡一笑:“我需要帮手。现在我知道,用钱是收买不了你们的了,所以我想,也许只能用我的秘密收买你们了。”
他的急剧消瘦并非仅仅是因为暑假在洋行的奔波以及学业的繁重,也不仅仅是因为案子的消耗。
送他屏风的神秘英国人,是他生父郑庭官的财务律师理查德,负责管理其在海外的私产,这些财产不会受到中国国内一切意外事故的影响,谁也拿不走,除了郑庭官本人以及他指定的继承人。
谢济凡向理查德证明过银川的身份,但理查德仅仅只是给银川送去了一个屏风,说:“对不起,虽然我很确信你就是郑先生的儿子,但基于对郑先生许下的承诺以及我的职业准则,我不会将银行的密钥给你。郑庭官先生在最后一次跟我见面的时候说过,他会将财产亲手交给他的儿子。也许他已经做过安排。”
银川回忆道:“郑家亲族把家产瓜分殆尽,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不停地想啊想,父亲是否真为我做过什么安排?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结果。”他眼中含泪,朝他们笑了笑,“但谢天谢地,我总算还是找到了答案。”
次日,于素怀和李南珈共同见证了郑银川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转折:
麦加利银行伦敦总部。理查德在台阶的最后一级站立着,高大的身躯微微向前仰。
“查尔斯,看来你已经找到密钥了。”
银川拾级而上,着一身SavileRow的Bespoke洋服,眉峰微扬,褐色的瞳仁闪亮如星,却又似覆满霜色。他缓缓抬手,银链子缠在手指上,随脚步晃来晃去,牡丹花宛如在舒展花瓣。
天长地久,锁面每个字的笔画数正是密码。
天长地久,是仇恨的河流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