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山桃始华,城笳鸣春,东南风一来,四面八方的树都在响,千丘万壑都在共鸣,春天的声音是有韵律的,也是有香气的,天气暖了,万物都在攒着劲儿唱和难得的春光,花朵的响声也起来了,桃花一开,杏花玉兰泡桐花,就挤挤攘攘地赶着要来,快来吧,让香气炸起来!让那些单调的孤独的树枝,被重重花朵覆盖,轻轻地弯下来。
又一阵风起,刮下许多柏树籽打在肩膀上,男子拾起一粒,递给前方执着花锄的少女:“你瞧它像不像你。”
连翘低头看,青白色的种子上凸起两个小点,像一对小眼睛,下面一个弯弯的长纹,合在一起看,恰像一人愁眉苦脸的表情,却又憨眉呆眼。连翘心想:堂堂旧朝王爷,怎么跟个小孩似的开人玩笑?
抬起头,将柏树籽捏在手中,想道谢,又觉得毫无理由,因而嘴唇动了动却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玉田指了指自己的嘴,朝她眯了眯眼睛:“别皱眉头,好好的年纪,要过得高兴一点,这样才能前途光明。憨宝儿,咱们走。”最后一句话,是对笼子里那只百灵说的。
“我没不高兴。”连翘说。
玉田静了静,扑哧一笑:“性子还挺鲁,在这园子里敢这么跟我说话的女人,要搁以前……”
她心里问:搁以前怎么了?这句话却是没胆量再说出来。
“搁以前,你可福气大了去了。”
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玉田瞥了她一眼:“吓死你!”
清朗的笑声中,拎着鸟笼,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步入弧形长廊,走进花园深处。
长廊的楹联是苍劲俊秀的笔画:
“源溯白山,幸相承七叶金貂,那敢问清风明月;居邻紫禁,好位置廿年琴鹤,愿长依舜日尧天。”
悦昌首饰楼里也有同一人的墨迹,连翘记得。
柏涛曾说:“谨王一系本是清宗室旁支,到光绪年间突然就发达起来,可以说是红运当头。现在的谨王爷是小王爷,爵位世袭罔替,什么叫世袭罔替?那些宗室王公,若按照清制,袭爵递减,亲王世子袭的是郡王爵,郡王世子则袭贝勒爵位,一代代下去,直到辅国公为止,除非是极个别功劳极大的亲王,才说得上按原来的等级一直传下去,清初八大铁帽王就是如此。谨亲王就是铁帽王之一,不过这个爵位,是到了光绪年间才拿过来封到现在这小王爷的父亲,老谨王爷头上的。此老王爷有两好,一个是官运好,官场上无人能及,另一个是字好。当年时人议论老谨亲王昏聩庸懦,为人贪鄙,风言风语传了不少到慈禧老太后耳朵里,老太后却是睁只眼闭只眼,一路提拔,一来是谨王爷会站队,自始至终就力挺后党,庚子年更立了大功,二来也是因为老王爷的字极招太后喜爱,甚至曾给太后代笔写谕旨。咱悦昌这幅字,是沾小谨王爷的光,向老王爷那儿讨来的。”
如今那小谨王爷也该有五十出头了吧,连翘想,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显老。年轻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那是无人能及的飞扬跋扈,到现在人近暮年,家道中落,做个整日喝茶逗鸟的旧王孙,倒是提前“颐养天年”了。
园子大得让人瘆得慌,就游廊便有数十间,曲折蜿蜒,连接着亭台轩阁。原来的仆人早被打发走了不少,现在剩下的,打杂的仆妇有四五人,主要做一点儿打扫的事,四个年轻丫头,杂役、花匠有几人,厨师有三个,大厨是南方人,跟着主人,有时在天津有时在沈阳,只要主人回北平,便也跟着回来,剩下两个厨子,带着几个徒弟,平日里要负责采购以及给所有人做饭,活儿太多,难免分配不均,所以经常吵架。管家老萨是王府的老人,平日也跟着王爷夫妇,主人不在的时候,这个大宅子交给老萨的外甥海三来管理,海三便是那日连翘和立云来时见到的男仆,轻声细语,对谁都带着几分和气:“福晋交代,你呢,刚来,先跟着大春丫头熟悉熟悉,等福晋她们从沈阳回来,你就跟着扎嬷嬷,福晋自小都由扎嬷嬷来照顾,起居上的事儿,多是扎嬷嬷来料理,你应该见过扎嬷嬷了,她会带你的。”
一个胖乎乎的高个儿姑娘走上前来,道:“跟我走吧!”将连翘带到西院,数间厢房,是用人们住的地方。
大春指着其中一间道:“那儿原是成衣师傅住的地方,府里上下人的衣服都是师傅带着徒弟做的,连桌围椅垫也都做,现在人走了。”她抬起一只脚,绕过去擦了擦另一只脚的后跟,手扒在窗栏上往里看,窗板支着一缝,窗下就是一个大木台子,规规整整放着制衣的用具,要再往里瞧,却又瞧不见什么了,大春笑道:“我傻了,咱们进去呀,门又没锁!”
推门进去,一边走一边道:“海管事说过,衣服破了,这里头什么都有,针线啊,布匹啊。可我不会做衣服,你会吗?”
连翘将行李放下,目光落在屋内一张大案上,除去剪刀针线等,尚堆着几叠绢绡锦绣,零散的布头,和一朵尚未完成的布花,花儿的式样很普通,更像是布头堆起来的绣球,想来是某个成衣徒弟闲来弄着玩的。连翘将花儿拿起来,这才想起要回答大春的问题:“做自个儿穿的衣服不是问题,但主人家的太精贵复杂,得让老师傅带我好几年,怕才敢动手呢。”
大春困惑道:“那为什么海管事说让你住这屋里?我还以为你是来当成衣师傅的,看年纪也不像,正纳闷呢。”
连翘拿起案上几绺裁剪剩下的碎锦,往手里布花的花瓣里塞了几圈,比比样子,将花儿底部捏紧,缠上布条,系上了结,再拿起剪子,对着花瓣顶部四周修剪了一下,递给大春。
大春眼睛一亮:“哎呀,真漂亮!白花瓣里头有紫点子,这是什么花?”
“牡丹花,”连翘说,“你平日在这大园子里都做些什么?教我吧。”
大春挠挠头:“说实话,我顶多带你认认人,先熟悉王府四处。海管事说,上头吩咐,您的活儿得让福晋和扎嬷嬷来安排。”她拣了张凳子坐着,有点颓,“别看这园子大,东边的两个套院是王爷两个兄弟的,早卖了,砌了墙隔起来,不归这儿管。余下的地方,我看也迟早要卖了。要说干活儿,打扫啊、伺候茶水啊,这些杂事也不算太麻烦,大家分一分,只做主人看得见的那部分,其他的能不干就不干了,要不为什么把那么多人都遣走?用不着啊。说来又绕到你这儿了,本来还嫌人多呢,怎么要你来了呢?”
她把那朵改造后的布花顶在下巴上,眼睛眨了眨,大为不解。
待大春离开,连翘将行李包裹解开,一件件整理,包裹中有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她珍重地将它拿在手中,抚摩它陈旧却光滑的表面,闭上眼睛,轻声说:“爸,我离开韩家潭了,也有机会做手艺了,您在天之灵,一定放心了吧。”
谨王爷夫妇一行人是在惊蛰过后回的北平。
那天傍晚下过一场雨,台阶旁用山石砌成的浅壑,积成小小的水池。海三带着连翘去见了扎嬷嬷,扎嬷嬷又带着她去见了毓秀。
毓秀道:“连姑娘原是想一心一意做你的手艺吧?我出于私心去悦昌要人,先别说赵掌柜不情愿,只怕你自个儿也是勉强的。”
连翘道:“能到王府来,是连翘的福气。”
毓秀一笑:“不勉强,那便是乐意的了?”
连翘只说:“我会好好做事,答谢王爷和福晋的赏识。”
毓秀点点头:“我喜欢你手巧,人又干净秀气,这年头难得找一个我中意留在身边的人。好好跟着扎嬷嬷吧,若能为她分点儿心力,也就是帮了我的忙了。不会亏待你的。”
“是。”
福晋脸色蜡黄,大是憔悴,更似隐着愠怒,像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扎嬷嬷给连翘使了个眼色,连翘便退下。回到西院,大春正兴冲冲往外走,拉着她就是一趟:“快跟我来,有好瞧的。”
“什么事?”连翘被她拽得差点一个趔趄,大春两颗眼珠子直放光,并不回答,只是快步走着,抄了个近路,没过游廊,而是直接从园子的小路穿花拂柳,绕过一个太湖石,正好见几人迎面走来,海三在最前头带路,半躬着身走,极是热情,飞快地朝大春和连翘定了一眼,目光里带着提醒。两个女孩忙垂着头让到一边,这么一会儿工夫,那几人很快就过去了,连翘注意到,其中一年轻男子身着长袍,抿着嘴,嘴角却带着春风一样的笑意,肤色光洁,顾盼有神。连翘心里突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