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为安的鼻翼忽然有点酸。
恍然间又想起大六在实验室的那些夜晚,困了就在一圈鼠笼的包围中睡了,醒了就抱着切片和试剂,固定标本的甲醛要自己按照浓度用固体配置,实验室有些老旧,条件有限,通风不是很好,满屋子弥散的都是刺鼻的味道,眼睛也被刺激得直流眼泪。
后来统计数据,又是日日对着电脑不眠不休,遇到数据不理想,她又要回去加做实验,终于得到了几条像样的曲线的时候,她直接抱着电脑哭了。
再之后完成文章的时候,还赶上执业医师的考试,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已经不想回想,那文章中的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心血,她有多么期待这篇文章能够发表出去,得到业界的认可,可是现在……可是现在啊,一切都毁了。
副教授头衔被撤,还有了这样的污点,贺晓明对她可以说是恨之入骨,宁可把这篇文章扔了,也不会让苏为安作为第一作者将这篇文章发表,没有贺晓明的同意,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将这篇文章发出去。
她其实真的很委屈。
委屈到描述不出,委屈到无人能说,可总不能让父母跟着担心难过不是?只好装作从来没发生过,好像自己很洒脱,可原来她真的很委屈。
她趴在母亲的肩头,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中午的时候和顾云峥一起离开医院,苏为安的眼睛还有点肿。
顾云峥看出她哭过,不由得问:“怎么了?是不是查房的时候那么多人让你不舒服了?”
苏为安摇了摇头,心里还是有些发闷,原本什么话都不想说,却又怕顾云峥担心,仔细地解释道:“没,只是我家里人先前不知道论文那件事,刚才向他们解释的时候想起之前的事有些难过。”
顾云峥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揽到自己怀里,心疼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如果那个时候你在我组里就好了。”
苏为安靠在顾云峥身上,在他胸口处蹭了蹭,摇头:“如果那个时候我在你组里,我只会恭恭敬敬地把你当作我的老师,你也只会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学生,我不敢喜欢你,你也不会注意我,虽然有点委屈,但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
她的话让顾云峥心里不由得一动,依然不忘逗她道:“恭恭敬敬?
以你上课七次举手追着我争论的状态看,你真的会对我恭恭敬敬?”
苏为安脸微热,还是嘴硬道:“万一呢?”
顾云峥没有说话,只是又揉着她的脑袋笑了笑。
啊!她的脑袋要被他揉成鸡窝了好不好?
回顾云峥家午休的路上,苏为安才从顾云峥口中得知,原来上午的大主任王焕忠就是他的博士导师,因为清楚导师的为人,并不会因为几句流言就对苏为安心怀偏见,所以他才会在主任问及她姓名的时候让她放心。
怪不得,主任临走时会说那一句“小姑娘不错”,原来不是敷衍。
还能在这个科里得到认可,她忽然觉得感激。
苏为安上学的时候听说过这位神经外科的大主任王焕忠,学识渊博不用多说,各种高难度的手术都能驾驭,在胶质瘤领域更是有独到建树,因为自身成就卓然,对手下的人要求也是严格,尤其是自己的学生,达不到他要求的统统都要延期毕业,而他的要求简直就是……不可描述,想来大概也只有顾云峥这种不可描述的人能达到他的要求。
想到这里,苏为安不由得偷笑了一声,却被顾云峥抓了个正着。
顾云峥睨着她:“笑什么?”
“听说王主任是一位非常严厉的老师,我在想象你挨骂的样子。”
得到的是顾云峥不以为意的回答:“我没怎么挨过骂。”
苏为安震惊了:“怎么可能?像什么熬夜赶出的开题报告老板不满意,手术的时候第一次做的操作出现意外,这难道不是每个学生都会经历的吗?”
“我不会熬夜赶开题报告,我一般都会提前一个月完成,改三遍以上再给老师看,手术时出现意外确实是所有医生都会经历的事,但我会提前准备好补救方案,自己将问题解决,而这也正是老师试图教给我们的,手术台上一切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我们不可能提前预知,但我们一定要学会善后。”
虽然顾云峥的话透着浓浓的优越感,简直像是工作汇报,但苏为安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一点没错。
“不管在手术台上发生什么都要努力解决,大概也只有有着这样过硬的技术和心理素质的人,才有可能像你这样维持零手术台死亡率吧。”
苏为安难得这么当面夸他,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顾云峥只是淡淡地接了一句:“或许吧。”
他的这一反应倒是让苏为安有些意外,不由得挑眉,有些戏谑地道:“你好像对这句话不太满意,是我夸得不够到位吗?”
她倒是会拿他开涮!
顾云峥一笑,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想了想,认真地道:“虽然我很幸运,目前还是零手术台死亡率,但我并没有想过要如何去维持这个数字,0%和100%大概是这世上最不长久的东西了,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有在手术台上无能为力的时候。”
这并非他的谦辞,而是事实,早晚会有复杂到他无法应对的情况出现的。
顿了一下,他又道:“比起0%这个数字,我更看重自己是否对每一个可能有良好预后的患者,不管多难,都用尽所有可能的方法去救治了,就算有一天真的出现无能为力的情况,我也可以问心无愧。”
所以不管是处于生命禁区脑干上的胶质瘤,还是脑子里像炸弹一样的动静脉畸形,他从不会拒绝,因为他知道虽然手术的难度极高,但只要做好,就有可能为患者赢得一段有质量的生活。他唯一会拒绝的手术,大概就是像他们在中非相遇的第一天那位出了车祸的受害者那样,即使他救活了这个人,最好的预后也不过是植物人。
他说完,转身看向身旁的苏为安,只见她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望着他,眼中有星星点点的光芒,他轻笑:“怎么这么看着我?”
苏为安收回视线,挽过他的手臂,扬唇道:“没事,就是觉得自己眼光真不错。”
这丫头今天嘴怎么这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