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了片刻,思考该如何反应。
随后,我放弃了思考,任由自己的身体展开,回以热烈拥抱,就像对待一个老朋友,就像对待父亲。
我知道,这个拥抱我亏欠了太久,无论是对谁。我猜我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
在《孤儿》的结尾,执行“针刺实验”的组织领导人悲哀地发现,假使他们伤害的是外星伪装者,那么他们的至亲,也就是真正的人类,其镜像神经系统也无法被正常激活。
因为人类从一开始就被设计成一个无法对异族产生同理心的物种,就像那些伪装者。
幸好,这只是一篇科幻小说。
“我们应该试着替他着想。”我对欧阳说。
“他?”我的导师反应了三秒钟,突然回过神来,“谁?那个野人?”
“他的名字叫巴鳞。我们应该以他为中心,创造他觉得舒服的环境,而不是我们自以为他喜欢的廉价景区。”
“别可笑了吧!现在你要担心的是你的毕业设计怎么完成,而不是去关心一个原始人的尊严,你可别拖我后腿啊。”
老吕说过,衡量文明进步与否的标准应该是同理心,是能否站在他人的价值观和立场去思考问题,而不是其他被物化的尺度。
我默默地看着欧阳的脸,试图从中寻找一丝文明的痕迹,然而这张精心呵护的老脸上一片荒芜。
我决定自己动手,有几个学弟学妹也加入了。这让我找回对人类的一丝信念。
当然,他们多半是出于对欧阳的痛恨以及顺手混几个学分。
有一款名为“IDealism”的虚拟现实程序,号称能够根据脑波信号来实时生成环境,但实际上只是针对数据库中比对好的波形来调用模型,最多就只是增加了高帧率的渐变效果。我们破解了它,毕竟实验室用的感应电极比消费者级别的精度要高出几个数量级,我们增加了不少特征维度,又连接到教育网内最大的开源数据库,那里存放着世界各地虚拟认知实验室的演示版本。
巴鳞将成为这个世界的第一推动力。
他将有充分的时间,去探索这个世界与他心中每一个念想之间的关系。我将记录下巴鳞在这个世界中的一举一动,待他回到现实世界,我再与他连接,那时,我将尽力模仿他的每一个动作,我俩就像平行对立的两面镜子,照出无穷无尽的彼此。
我进入Ghost模式,同时在右上角开启第三人称窗口,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巴鳞的虚拟形象在轻轻摇摆。
巴鳞的世界里一片混沌,没有天地,也不分四面八方。我努力克制眩晕。他终于停止了摇摆。一道闪电缓慢劈开混沌,确定了天空的方向。
闪电蔓延着,在云层中勾勒出一只巨大的眼,向四方绽放着细密的发光触须。
光暗下了,巴鳞抬起头,举起双手,雨水落下。他开始舞蹈。
每一颗雨滴带着笑意坠落,填满了风的轮廓,风扶起巴鳞,他四足离地,开始旋转。
无法用语言来描绘他的舞姿,仿佛他成了万物的一部分,天地随着他的姿态而变换色彩。
我的心跳加速,喉咙干涩,手脚冰凉,像是见证着一场不期而遇的神迹。他举手,花儿便盛开;他抬足,鸟儿便翩然而来。
巴鳞穿行于不知名的峰峦湖泊之间,所到之处,都会绽放欢喜的曼陀罗,他会向着那旋转的纹样坠去。
他时而变得极大,时而变得极小,所有的尺度在他面前失去了意义。
每一个不知名的生灵都在向他放声歌唱,他张了张嘴巴,所有狗鸦族的神灵都被吐了出来。
神灵列队融入他黑色的皮肤,像是一层层黑色的波浪,喷涌着,席卷着,他向上飞升、飞升,在身后拉出一张漫无边际的黑色大网,世间万物悉数凝固其上,弹奏着各自的频率,那是亿万种友情在寻找一个共有的原点。
我突然领悟了眼前的一切。在巴鳞的眼中,万物有灵,并不存在差别,但神经层面的特殊构造使得他能够与万物共情,难以想象,他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够平复心中时刻翻涌起的波澜。
即便愚钝如我,在这一幕天地万物的大戏面前,也无法不动容。事实上,我已热泪盈眶,内心的狂喜与强烈的眩晕相互交织,这是一种难以言表却又近乎神启的巅峰体验。
至于我希望得到的答案,我想,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巴鳞将所有这一切全吸入体内,他的身形迅速膨胀,又瘪了下去,然后开始往下坠落。
世界黯淡、虚无,生机不再。
巴鳞像是一层薄薄的贴图,平平地贴在高速旋转的时空中,物理引擎用算法在他的身体边缘掀起风动效果,细小的碎片如鸟群飞起。
他的形象开始分裂。
我切断了巴鳞与系统的连接,摘下他的头盔。
他趴在深灰色柔软的地面上,四肢展开,一动不动。“巴鳞?”我不敢轻易挪动他。
“巴鳞?”周围的人都等着,看一个笑话会否变成一场悲剧。
他缓慢地挪动了下身子,像条泥鳅般打了个滚儿,又趴着不动了,像壁虎一样紧贴在地。
正如那个湿热黏稠的夏夜里,十三岁的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