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你一样,我老以为我是那个说了算的人,可等到你真的走了,我才发现,原来我心上系着的那根线,都在你手里拽着呢,不管你走多远,只要指头动一动,我这里就会一抽一抽地疼……”父亲闭上眼,按住胸口。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我走到他病床前,想要俯身抱抱他,可身体不听使唤地在中途僵住了,我尴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回来就好。”父亲在我背后嘶哑地说,我没有回头。
老吕在门口等着我,我假装挠挠眼睛,掩饰着情绪的波动。
“你说巧不巧?”
“什么?”
“你想要逃离你爸铺好的路,却兜兜转转,跟我殊途同归。”
“我有点同意你的看法了。”
“哪一点?”
“没人知道会怎么样。”
我们又失败了。
最初的想法很简单,选择巴鳞是因为他的超强镜像神经系统让模仿成为一种本能,相对于一般人类来说,这就摒除了运动过程中许多主观意识的噪声干扰。
我们用非侵入式感应电极捕捉巴鳞运动皮层的神经活动,让他模仿一组动作,再通过轨迹追踪,让他自发重复这组动作,直到前后的运动轨迹完全重合,那么从理论上讲,我们可以认为他做了两组完全一样的动作。
然后,我们再对比两组神经信号是否以相同的次序、强度及传递方式激活了皮层中相同的区域。
如果存在不同,那么被奉为经典的Todorov模型或许存在巨大的缺陷。
如果相同,那么问题更严重,或许人类仅仅是在单纯地模仿其他个体的行为,却误以为是出于自由意志。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将是颠覆性的发现。
但我们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巴鳞拒绝与任何人对视,拒绝模仿任何动作,包括我。
我想到了虚拟现实,将巴鳞放置在一个抽离于现实的环境中,或许能够帮助他恢复正常的运动。
我们尝试了各种虚拟环境,海岛冰川、沙漠太空。我们制造了耸人听闻的极端灾难,甚至还花了大力气构建出狗鸦族的虚拟形象,寄望于那个瘦小丑陋的黑色小人能够唤醒巴鳞脑中的镜像神经元。
但是毫无例外地全部失败了。
深夜的实验室里,只剩下我和僵尸般呆滞的巴鳞。其他人都走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个实验就是个笑话,而我就是那个讲完笑话自己一脸严肃的人。
巴鳞静静地躲在粉红色泡沫板搭起来的宠物屋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我想起老吕当年的评价,他说得没错,我一直没把巴鳞当作一个人来看待,即便是现在。
曾经有同行将无线电击器植入老鼠的脑子里,通过对体觉皮层和内侧前脑束的放电刺激,产生欣喜或痛感,来控制老鼠的运动路线。
这和我对巴鳞所做的一切没有实质区别。我就是那个镜像神经元发育不良的浑蛋。
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个游戏,那个最初让我们见识到巴鳞神奇之处的幼稚游戏。
“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
我低低地喊了一句,某种成年后的羞耻感油然而生。我假装成渔夫,从河岸上往河里伸出一条腿,踩一踩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河水,再收回去。
巴鳞朝我看了过来。
“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我喊得更大声了。
巴鳞注视着我蠢笨的动作,缓慢而温柔地爬出宠物屋,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
“捞虾洗衫,玻璃刺脚丫!”我感觉自己像个发了疯的酒桌舞娘,疯狂地甩动着大腿,来回踏着慌乱的节奏。
巴鳞突然以难以言喻的速度朝我扑来,那是阿辉的动作。他记得,他什么都记得。
巴鳞左扑右抱,喉咙里发出婴儿般“咯咯”的声音,他在笑。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见他笑。
后来,他又变成了镇上的残疾人。所有的动作像是被刻录在巴鳞的大脑中,无比生动而精确,以至于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模仿的是谁。他变成了疯子、傻子、没有四肢的乞丐和羊痫风病人。他变成了猫、狗、牛、羊、猪和不成形的家禽。他变成了喝醉酒的父亲和手舞足蹈的我自己。
我像是瞬间穿越了几千公里的距离,回到了童年的故里。
毫无预兆的,巴鳞开始一人分饰两角,表演起我和父亲决裂那一天的对手戏。这种感觉无比古怪。作为一名旁观者,看着自己与父亲的争吵,眼前的动作如此熟悉,而回忆中的情形却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当时的我是如此暴躁顽劣,像一匹未经驯化的野马,而父亲的姿态卑微可怜,他一直在退让,一直在忍耐。这与我印象中的大不一样。
尽管我早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当它发生时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巴鳞抱住了我,就像当年父亲抱住他那样,双臂紧紧地包裹着我,头深埋在我的肩窝里。我闻见了那阵熟悉的腥味,如同大海,还有温热的**顺着我的衣领流入脖颈,像一条被日光晒得滚烫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