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爷爷兴奋地爬起来,说:“你好……你怎么来了?”
“我来这边走走。”那个姑娘说,“这片草地真大,蓝得一眼看不到边,就像是海洋一样。”
“海洋?”我爷爷有些迷糊。他生长在这颗枯芜的星球上,从未见过海洋。
那个姑娘低下了头,笑笑,“我没有见过,但书里讲过。在我们的母星—地球上,有很多很多的水,它们汇聚起来就成了海洋。水是透明的,但海洋却是蔚蓝色的,人可以在里面游泳,还有船在海面上前行。要是天气好,海和天就分不开,因为它们是一样的颜色。”她抬起头,昏黄阴沉的天空倒映进她的眸子,她又低下了头,“我很想见一见。”
我爷爷被那个姑娘所描述的场景震惊了。在芜星,水无比珍贵,每天限量供应,大多数人的嘴唇都是干涩的……但是,以前的船居然是在水面上航行的?难道船不是只能飞行在宇宙里吗?哪里有那样多的水可以承载巨大的舰队?
这份震惊同时又令我爷爷感到羞愧。于是,为了找回面子我爷爷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养猪的技巧和心得。他甚至抓来一头猪,死死按住,给姑娘看猪的各种体征,并说明通过哪些体征能够看出猪的成长状况。
哦,我的爷爷啊,请不要这么做!我都为你这样拙劣的手段感到羞惭!
但是那个姑娘并没有显出不耐烦或鄙夷。她安静地坐在我爷爷身旁,一会儿看猪,一会儿看我爷爷,脸上是娴静的表情。每当我爷爷感到尴尬的时候,她就出声问一句什么,让我爷爷能够继续往下讲。
这个晚上,他们聊了很久,一直到六轮月亮爬上来,他们都没有停下。后来连猪都累了,在他们脚边拱成一团,睡着了。至于他俩到底说了些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久远的年岁埋葬了一切。或许那晚的风知道,它从他们中间吹过,偷听到了一些凌乱的句子,但它又吹向远方,无力将那些话语讲给四方的人听。
接下来的事情陈旧俗套,我就不一一赘述了。反正我爷爷跟这个叫莎莲娜的姑娘越来越熟悉,见面的次数很多。我爷爷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情的滋味,多次在梦境里亲吻莎莲娜—当然,他睡在猪圈里,所以你明白当他在梦里吻着莎莲娜时其实是在吻什么了吧。
按照赵队给的承诺,这一年结束的时候,他就可以正式提出跟莎莲娜在一起了。他觉得莎莲娜是不会拒绝的。
但那一年,是无比艰难的一年。当时对芜星的改造已经持续了三百多年,而对于了解一颗星球来说,还是太短。出于尚不了解的原因,那年所有的农作物都枯萎绝收,营地之外,疮痍满目。更糟糕的是,承载人类希望的星舰在遥远星系里遇到了疯狂恒星群的引力陷阱,整个舰队都被引力裹挟,向未知凶险的星域飘去。
内无收成,外无供给,整个芜星都笼罩上了饥饿的阴影。为了了解饥饿的程度,我曾专门去问过一个幸存下来的老人。那是傍晚,他刚吃完饭,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但当我让他回忆那场遥远的饥荒时,他立刻陷入了沉默,零星的朽牙一张一合。几分钟后,他站起来,把刚才剩下的食物拿出来,一个人闷头吃完了。我看到老人肚子鼓胀,看到他眼角流下了浑浊的泪水,但还是不停地扒饭,我就转身离开了。
让我们将视线重新投回那个时候,看一看笼罩人们的诸多困境。
首先,是能源不足。芜星的夜晚刺骨寒冷,没有星舰供应的反应堆原料,人们只能紧紧裹住衣被,但寒冷还是如蛇一般潜到身体里。每天都有人没有熬过夜晚,再也没醒过来。
其次,是饥饿。库存的食物被耗尽后,人们就忘了吃饱是什么感觉。最初的一阵子,大家都不干活儿,躺在营地里,张大嘴望着天,似乎能从空气里吃出稻子来。再过一阵子,人们饿得躺都躺不下了,纷纷爬起来去觅食。他们跟地球上的蝗虫一样,在芜星的各处翻拣,把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吞进肚子里。
最后,是绝望。这一点比前两者加起来都可怕。
人们都饿成了皮包骨头,我爷爷养的猪们却安然无恙。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农作物颗粒无收,芜星的野草反而格外茂盛似乎将所有的营养都掠夺了。人类不能吸收野草里的植物纤维猪却可以,它们每天在山坡下咀嚼,一个个肥头大耳,像是滚动的肉球。
可想而知,这些猪对饥饿的人们来说,会是多么大的**。
我爷爷深知这一点,因此每天格外警醒,睡觉时都把耳朵竖起来,时刻提防有人闯入猪圈。其实我爷爷也饿得不行,原本一个壮硕的小伙子,硬生生饿成了骨头架子。但我爷爷不能让猪出事,它们是他娶到莎莲娜的希望,它们也是他的朋友,他甚至给每一头猪都取了名字。
一个夜晚,我爷爷正在睡觉,突然听到了猪圈门被撬的声音他一骨碌翻身而起,拿起钢叉,对准猪圈门。
门被推开,一个人冲了进来,看到我爷爷,愣了一下,央求说:“我快饿死了,让我吃肉……”
进来的人是亨利,他比以前更瘦了,在黑夜里如同行走的骷髅。他的衣衫挂在身上晃**不休。
“不行,这些猪是大家的,最后要上交给星舰。”我爷爷试图劝说,“星舰要通过猪的质量来评定我们生产队的等级,很重要的。”
“星舰都没有了!星舰被恒星抓到了,烧成灰了!管他的呢!现在只有我俩,你给我吃一头—不,我只要一条腿!”亨利说着**鼻子,闻到了猪身上的骚臭味。这难闻的味道却令亨利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不可能!”我爷爷悍然拒绝。
亨利怪叫一声,猛地扑向猪圈。他翻到猪群里,不顾脏臭一口咬住了一头猪的后腿。猪顿时惨嚎起来,后腿乱蹦,正中亨利的面部,踢得他鼻子眼睛里都是血。但他依然没有松口,越发用力,竟硬生生地在猪后腿上咬下了一块肉来。
他不管腥臭的猪血和猪毛,一口接一口,把那块肉给吞了进去。
然后,他停止了呼吸。
我爷爷惊呆了,连忙扑过去按压亨利的肚子,同时把手指伸进亨利的喉咙里抠。所幸,那块肉没有被嚼烂,我爷爷一下子把它扯了出来。
“咳咳”,肺部涌进了新鲜空气,亨利咳嗽着醒过来。他看着地上被灰尘裹满的肉,浑身颤抖,眼里满是泪水。“对不起。”过了很久,他低声对我爷爷说,然后踉跄着走出猪圈。
我爷爷失魂落魄地走到猪群中间。猪被亨利的疯狂吓到了,哼唧不安,全部依偎在我爷爷身旁。我爷爷小心地安抚它们,当他摸到那头后腿流血的猪时,也不禁连声叹息。
然而,饥饿的人并不止亨利一个,其他的人更难对付。在饥饿的驱使下,十几个男人结成了短暂的同盟,他们磨牙吮血,瞅准时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袭击了猪圈。
我爷爷还没有醒过来,就被当头一棍给敲晕了。当他醒来时,猪圈已经空了,只有凄凉的晚风在他周身环绕。
“啊……呀……”我爷爷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爬起来,奋力向外面追去。他知道饿急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自己冲过去,很可能会被打死。但他没有选择—这些猪是他生活的唯一希望。
外面很冷且黑,六轮月亮全部隐进了云层后。我爷爷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跑起来时,风从他脖子处灌进去,然后从裤管溜出来,将他身上的热量带走。但我爷爷不管,顺着风里面隐约的猪臭味,一路追下去。
我爷爷奔跑的姿势其实很笨拙,手臂和腿都不协调,背上很快冒出了汗,然后又被冷风吹干。他凌乱的头发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开始还能呼吸,后面便只能喘息,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
但他跑得很快。
我爷爷在风里穿行,在黑暗里奔跑,耳边溢满了呼啸声。跑着跑着,他自己都有种错觉:要是这么一直不停地跑下去,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自己会不会像利箭一样刺破夜的外壳,到达另一个世界?
当然,我爷爷并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看到另一个世界之前,他看到了那群偷猪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