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牵着猪,也在夜里跋涉。他们想把猪弄到隐秘的地方慢慢来吃,以使自己度过困境。他们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对深沉的夜咒骂不已,一边为到手的猪暗暗得意。这时,我爷爷突然冲出来,撞倒了两个人。他自己也翻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有人怒喝道。
“不知道,刚有个人撞我……哎哟,我的腰……”
几个人跑过来,把我爷爷压住。“见鬼,这不是那个猪倌吗?他们一下子认出了我爷爷,皱眉道,“刚才是谁负责把他敲晕的?”
“是我……可是我记得我一棍子下去他就不省人事了啊,怎么现在又跟个狗一样窜出来了?”
“废话少说!罚你少吃一顿肉。”为首的人说。
“那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再给他一棍子,重一点儿!”
我爷爷看到有人拿着棍子走过来,顿时拼命挣扎,无奈对方将他死死按住,他动弹不得。“嘣”,一棍子敲在他后脑勺上,他没晕,只感觉到了脑袋里响起了金属振鸣的声音,还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去你的,这都打不晕!罚你两顿肉!”
那小子急了,抡圆棒子,猛地挥下来。我爷爷听到棒子刮起的呼呼风声,知道这一棒下来,自己不仅仅会晕眩,恐怕脑浆都要被打出来,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然而我爷爷没有听到脑袋破碎的声音。他耳朵里,只有吭哧的呼吸声、人被撞倒的“哎呀”声,以及纷乱的脚步声。我爷爷睁开眼睛,看到那十几个人都在手忙脚乱地赶猪,倒是没人注意自己了。
是猪救了他。
在千钧一发之际,那条被咬了后腿的猪猛地挣脱出来,撞倒了拿棒子的人,然后向外跑。其他猪也四处乱拱,场面一时乱了套。
我爷爷爬起来,手脚挥舞,在人群里冲撞。他一会儿趁乱扇这个人一巴掌,一会儿又在那个人屁股上踹一脚,就是不让他们顺利地抓猪。偷猪贼很快转移了重点,派几个人把他抓住,狠狠地揍他。
“快跑啊,你们跑啊!”我爷爷一边忍受着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一边大声喊,“麻子,大壮,小毛,花花,阿缺……”我爷爷叫着他的猪的名字,每一声呼喊都快要把喉咙叫破,“你们快走啊,你们是自由的,不要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会把你们清蒸、红烧的啊!
猪们似乎听懂了我爷爷的话,跑得更欢畅了,接连撞翻好几个人,消失在夜色里。
“呵,哈哈哈……”我爷爷欣慰地露出笑容,笑着的嘴边有血流下来。
偷猪贼们气急败坏,指着我爷爷喝骂道:“都怪他!浑蛋,往死里打!”
当然,聪明的你肯定知道,他们最终并没有把我爷爷打死不然也就不会有我,也就不会有这个故事了。
我爷爷遍体鳞伤,一路爬向猪圈。夜色消弭,天刚破晓时他才回到熟悉的地方。仿佛是奇迹一般,当他推开猪圈的门时里面竟然挤满了肥猪,正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
这群猪,在夜色里四处奔逃,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回到了猪圈他们依偎成一团,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等待着我爷爷的回归。
我爷爷爬到它们中间。许多猪鼻子顿时蹭到他脸上,腥热的鼻息扑面而来。我爷爷在奔跑挨打时都没有掉一滴眼泪,这时却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唰唰流下。
尽管我爷爷为了这群猪舍生忘死,但终究没有把它们救下来。
因为要杀这些猪的,是赵队。
原因是负责整个芜星生产安全的将军要过来巡视。其实谁都知道巡视是假,到各个生产队混吃混喝才是他此行的目的,但没有人敢阻拦—他是带着军队来巡视的。听说有几个生产队实在没有粮食,硬生生被他给烧了营地。他和他的士兵像飓风一样,走到哪里,哪里最后剩下的粮食就会被一扫而空。
将军到了生产队,对赵队说:“老赵啊,你看看,我这些兄弟们一脸苦菜色,好几个月没尝到肉味了,我听说你这里,还养着一群肥猪?”
赵队恨得牙齿打战,脸上却堆出笑容来,说:“明白明白……”
那天是我爷爷最悲惨的一天。他耳朵里满是猪被杀死的惨嚎声,他捂住耳朵,跑得很远,趴在山坡下,藏在茂盛的猪草里,但那些声音还是像蛇一样蜿蜒进入他的脑海。他的麻子,他的大壮,他的小毛,他的花花,他的阿缺……这些有了名字的猪,全部被砍成一块块肉,扔进了大锅里。
那些猪肉被将军和他的士兵们一顿就吃完了,地上满是啃干净的骨头。他们吃的时候,营地的工人都围在四周,闻着肉味流口水,但没有一个人敢进去吃。
只有作为主人的赵队,在猪肉宴上才有一席之位。他跟将军说了许多好话,将军才松口,让我爷爷也进来吃。或许是赵队知道这些猪是我爷爷的心血,过意不去。
我爷爷本来不想答应的,但犹豫过后,还是进去了。原因只有两个,第一,我爷爷实在是太饿了。他也是人,好几个月都在饿着肚子,闻到肉香,胃部好像有搅拌机在搅一样难受。
我爷爷吃第一口猪肉的时候,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给吞进去。那味道太鲜美了,像传说中的灵丹妙药,吃一口就能得道成仙。
我爷爷也只吃了那一口肉。
接下来,每当士兵把肉端上来时,我爷爷都把衣领拉开,然后用手捂着嘴,把叼住的肉悄悄吐进衣服里。因为人多,分给我爷爷的,总共也就六块肉,他在衣服里悄然藏了五块。
吃干抹净后,将军满意地打着饱嗝,剔着牙,瞅了我爷爷一眼,说:“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滚吧!还没吃够吗?”
我爷爷点头哈腰,捂着肚子,一步步走向食堂外。
“慢着!”将军的副官突然皱眉说,“你肚子这么鼓,到底是吃了多少肉?”
我爷爷一下子站住了,脑门上汗珠滚滚而落。要是被将军知道他藏了肉,恐怕会当场被激光射穿脑袋。
“嗐,这你可就冤枉他了。”赵队讨好地笑着,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把我爷爷的肚子一按,让它没那么明显,“他从小就胃气肿吃点儿东西,肚子里就满是气,这是给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