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呼啸着冷风,沉默了几分钟后,我问:“对了,你现在在哪工作?”
“本来是在重庆当老师,但是当老师吧,”他咧开嘴笑了笑,嘴唇被冻得苍白,因此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苦涩,“挣不到钱,所以年后应该不回去了。”
“那你要去哪里?”
“准备过年了去深圳看看,找份工作吧。”
“深圳压力会很大吧。”
他看了我一眼:“哪里压力不大呢?”
我点点头:“是啊,哪里压力都大。”
“不过跟你不能比啊!”他又笑了笑,“听人说你在北京,做……是做动画片吗?”
我做的其实是漫画,刚想解释,但觉得没有必要,点点头。
“我老婆也快生了,有了孩子就更要钱,我爸的酒厂欠了一屁股债……”他缩了缩肩膀,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听你爸说,你一个月一万多呢,顶我四五个月工资。你看,你是过日子,我是熬日子。你是文化人,你说对不对?”
“谁不是熬呢?我过得也很不好。”
但我这句话他显然不太信。他笑了笑,就没话说了。
接下来,我们一直沉默着。三轮车在冷风中呼啸,许多枯树从我们身旁掠退。四周逐渐由零星的房屋变成街道,人越来越多,摆满了货物的店铺一个挨着一个,看不到尽头。
“到了,你们下车去买年货吧,我买点药。”开车的赵叔叼着烟,吼道,“十二点在这里集合。”
我们蹲得腿脚发麻,下车后活动了好久。杨方伟一边抽烟一边跺脚,几大口就抽完了一根,蹍了几脚准备走。这时,我却叫住了他。
“你知道—唐露过得怎么样吗?”
他站住了,转头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窘迫,解释道:“我听我妈说她过得不好,是真的吗?”
杨方伟下意识地又点了一根烟,一口抽掉大半根,“是的,她过得不好。”在朦胧的烟雾中,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过得很不好。”
没了哆啦A梦,我又恢复了闲逛的状态。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唐露一直跟着我,在那个遥远夏天的尾巴上游弋。
我们这两个小小的人影穿梭在田野里一株株将要绽开的棉花间,也穿行在村庄纵横交错的小路上。大人们看见我俩,总会大声调笑说:“舟舟,你都有跟班啦!”每到这种时刻,我就气呼呼地昂着头走过去,而身后的唐露则脸红得低着头,羞怯地跟上我的步伐。
在那些漫无目的的、游**的日子里,我把我在村子里发现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了唐露:杨方伟的父亲之所以瘸,正是因为掺假酒被人打的;还有村尾的赵老鬼,总是悄悄把别人系好的牛牵走,在田里藏一夜,第二天再给人牵回去,以此换得一声感谢和十块钱。
唐露听得十分入神,这个村子以另外一副面孔出现在她眼中。她说:“原来你知道这么多秘密啊。”
她清亮的眼睛中闪着光,这光让我豪气干云,拍了拍胸脯,说:“这些秘密算什么,我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没告诉你呢!”
我把她带到河边。这条河是村子的命脉,听说是长江的二级支流,灌溉用水都从这河里面抽取。它也流经稻场,绕着坟茔而过。关于靠近坟茔的这个河流段,有许多恐怖的传说,隔壁王三傻曾说夜里路过时,听到地下传来嗡嗡嗡的声响。“不知道是河水在流啊流,还是棺材里有人翻身……”这个傻子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用阴森森的语气说。
这种鬼故事,村里还流传了很多—一头水牛在吃草,吃着吃着头就不见了,血喷了十来米;从前,有人掉进河里,十多年后才回来,却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样貌……大人们就是用这种故事让我们不要乱跑的,但我向来不信,唐露也不信,只是还是有些害怕。
我们小心沿着河边走。左侧是一座座土坟,唐露颤巍巍地跟着我,同时小声地对墓碑说着对不起。
走了没多久,我们走到了一处河畔前。这里非常隐秘,藏在两座荒坟后,鲜有人至。河畔上长着一棵歪脖子树,都快平行于水面了。我扶着树干站稳,指着水面,对唐露说:“你看这水有什么奇怪吗?”
唐露战战兢兢,看了半天,摇了摇头。
“看好了。”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扔往河面。枯枝顺水缓缓向下流,但快到我面前这一块儿的水面时,像是水里有什么拉住它,迅速下沉,连“咚”的一声都没发出。
“咦?”唐露满脸疑惑,又捡起树枝,但接下来几次都一样—树枝在水面漂得好好的,流到某一处水面,便会立刻下沉。
我说:“别说再用树枝试了,就算用泡沫盒、书包、皮球,流到这里都会沉下去。我都试过的!怎么样,我说这是村子里最大的秘密吧!”
“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前阵子我做了小木船,放在河上,它顺着水漂,我就在岸边跟着它,看它最后是不是能漂到海里去。但是我走到这里,它就突然沉下去了,所以我就发现了这里。”
“你告诉过别人吗?”唐露昂着头问我,斜阳下的脸被染上了橘红色。
我摇摇头:“我本来跟我爸爸说过,非要拉他来看看,他就给了我一巴掌。我现在只告诉了你,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啊!”
“我不会的!”唐露郑重地抬起手起誓,然后又问,“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水面上的东西到这里就下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