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倒是没想过,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唐露却转了转眼珠,看了下水面,又看了下我,说:“我猜这就是哆啦A梦的口袋,可以装进无穷无尽的东西。说不定水面下,就有一只机器猫呢!”
她转眼珠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我一时有些兴起,压低声音说:“说不定水下面都是死了的人哦,就像王三傻说的一样,谁在水面上,就把谁拉下去!”
唐露被吓得像受惊的兔子,眼圈顿时红了,紧紧抓住我的袖子。我有些后悔,便由她拉着袖子,慢慢走在河边,穿过坟茔,回到稻场。夕阳垂在天边,金色余晖铺满整个村庄,尤其是河面,一片片的金鳞泛动着。
我们正要走出稻场,突然“吱呀”一声,那间突兀地立在坟茔与稻场中间的房子的门被打开了,一个脸色阴沉的老女人走了出来,看着我们。她脸上生满了皱纹和雀斑,看上去五十多岁,但那目光却像是在寒冰中被冻住了几千年一样,只一眼便让我遍体生寒。
我赶紧拉着唐露向家跑,但背上依然感到一阵发毛。
后来,我无数次在噩梦中看到了这种眼神。
办完年货已经十一点半了。风大得有点邪门,我把包裹放在脚边,哆嗦起来,瞪着灰色的天。
赵叔慢吞吞地从药店里出来,把几盒药扔到车上,嘴里骂骂咧咧。我低头扫了一眼,都是些风湿药或肠溶片,就问:“赵叔,给你家老人用的?”
“呸!不是我家里!是那个姓陈的老不死,一大把年纪了不安生入土,每次都是央我给她买药。”赵叔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嘴里和鼻孔里都冒出烟来。
“姓陈的?”我心里一动。
赵叔又喷一口烟,说:“就是陈老师啊,我记得小学时还教过你吧。”
我沉默了。那双噩梦中的眼睛再次浮现,我往后缩了缩身子。
十二点时,人就来齐了,三轮车吭哧吭哧地往回走。到了村口,路稍微跟之前有些不同,绕到了稻场边。我看到满地都是枯黄的细草,冬风凛冽,草在风中簌簌发抖。一座一座的坟头像丘陵般蔓延,有些修葺过的碑石很整齐,大多数无人打理,草木乱生,一派萧索。
而坟山与稻场的中间,那间屋子依然突兀地立着。它比我记忆中更破旧,原本由红砖垒砌的墙已经变成了土黄色,屋顶瓦片没了几块,有些地方是用稻草盖住的。难以想象住在这样的屋子里,该如何度过这个寒冬。
赵叔把车开到路边,并不下车,喊了声“药来了”,然后抓起那几盒药扔在屋门口,就准备开车离开。
我疑惑道:“这就走了?”
“不然还怎么?”赵叔头都没回,踩着生锈的离合,“这屋子晦气得很,难道我还要进去?你都不知道,她一个人住在这坟边,也不知在干什么。上次县里有个开烟厂的老板来买这块地,想给家里修祖坟,开价十多万啊,多少人眼红!结果这姓陈的,怎么都不卖,人家过来劝,连门都不让人进—嘿,你跳下去干吗?”
我在地上站稳,冲赵叔喊:“帮我把年货带到家。”然后转身,走到破屋子前。风吹得屋顶的稻草上下拍打,除此之外我没听到一点人声,似乎屋子里面比外面还荒凉。
我把药捡起来,叫了声,没人应,就推开了那扇已经朽坏的木门。这门发出“吱呀吱呀”声,令人牙酸。我走了进去,出乎意料的是,尽管屋里很暗,摆设很少,但一桌一椅都干净整齐。最里面是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老人,只露出头,但依然看得出满头白发,眼角的皱纹如一群蚯蚓般弓起。
她睡得很浅,睁开眼睛,看到了我。
我正准备说话,她却先开口了。她的脸在暗处模糊不定。她说:“胡舟,是你吗?胡舟,我眼睛不好,你走近一点儿。胡舟,你长大了。”
我一下子颤抖起来,药盒掉在地上。
我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团被岁月揉得发霉又褶皱的抹布。我厌恶这个女人,无数次想象怎么报复她,现在进门来送药,也存了想看看她过得多么惨的心。但看了一眼这样的老态,看到岁月擅自将她摧毁,我只感到一种荒诞和无力。
她挣扎着坐起来,冲我笑笑。
“你还记得我?”我把药盒捡起来,放在床头柜上。她扫了一眼,又继续看着我:“我怎么会忘了你?你和唐露,是我印象里最深的学生,而且,你是唯一一个发现我秘密的人。”
“秘密?”我有些诧异,随即醒悟过来,跺了跺脚下的地板,“你是说这里面吗?”
她却没有说话了,重新躺下,似乎刚才这简单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力量。她躺着,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屋子里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从窗子外渗进来的风掠起了她花白杂乱的头发。
小学建在村口,附近几个村子的学生都来上学,曾经非常热闹,一个年级一百多人,分三四个班。但在我上到六年级那一年,一股去广东打工的风气突然刮起来了。大人去车间,一天能挣一百二十块钱,小孩悄悄地在黑屋子里穿线,每天也有三十块。这比在土里刨食要好多了。广东的厂家甚至派了车,停在村口,每天都有人带着孩子上车去往远方打工。村子就被这么一车一车地拉空了。
那时,一个在小学教书的老师守在村口,拦着每一个带着孩子上车的大人,说:“你自己去就去吧,别把孩子带走了!孩子要读书,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不读书,以后怎么面对这个世界?”
大人们都很不耐烦,推开老师。老师又紧紧攥住他们的衣袖,近乎固执地说:“别把孩子带走,孩子是未来,要读书。”
“读书能挣钱吗?”大人们反问,这让老师无法回答。于是,大人们把衣袖从老师手中抽出来,牵着孩子的手,上了车。孩子们低着头,不敢看老师。
那个漫长的暑假结束后,开学不到两个月,六年级的学生就从一百多个减少到了三十多个,老师也跑了很多。于是,原本的三个班合并成了一个班,由三个老师来教。教政治课的是一个姓丁的老头儿,每天干完农活儿来教室,给我们把课本念一遍,然后匆匆回去种菜;教语文课的是个年轻人,经常因为打牌忘了来上课,或者正上课时有人叫他去茶馆,他就放下课本跑了出去。
第一次看到陈老师,我就心里一寒—暑假里,她站在坟场上看着我的阴沉眼神让我无比难忘。但这种害怕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很快就看到了唐露。
唐露也和我到一个班上了。
这时我才知道,这个胆怯孤单的小姑娘,之前的成绩一直是年级前列,现在唯一成绩比她好的男生已经到广东的某个地下黑屋子里去穿线了。所以她现在是年级第一,被陈老师安排在第一排坐着,与我隔着大半间教室。
下了第一节课,我就跑到教室前面,但靠近她时又慢下来了。一种属于那个年纪的特有羞涩蒙上心头,明明没有人注意我,我却觉得自己处于所有异样目光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