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父母和一个妹妹。像所有的家庭一样,父亲总是有点严肃,而母亲却又过分宠溺你。你的妹妹一得着机会就要捉弄你,可到了父母面前却总变成你欺负她。
你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恨不得一夜之间便长成隔壁的阿勇,能够一步跳上三级台阶,可那本动物台历却怎么也撕不完。
你以为世界就是这样,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直到那一天。
先是父亲和母亲房间里的奇怪动静,你听到了杯子摔碎的声音,接着是母亲眼睛通红地走出来,眼神不自然地躲开你。
父亲说话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他对你说:“儿子,不要怕。”
你被转到另外一所奇怪的学校,同学之间不怎么爱开玩笑。除了上课之外,你们还要进行各种体能训练和农场劳作。对于你来说,那些小兔子是最吸引你的,你给它们喂食、换水、清理粪便……还知道了,原来兔子也会害怕。只要让一个声响与疼痛同时发生,下一次只要发出同样的声响,兔子就会把整个身体缩起来。
你与家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接受体检的次数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你见到了那艘飞船的模样,所有的碎片开始拼成完整的画面。
父亲:“你是男孩子,要勇敢。”
母亲说:“我们会去看你的。”
妹妹说:“哥哥你真棒。”
教官说:“你们是民族的未来,人类的希望。”
可你知道,你被抛弃了。就像有一次全家逛街,你被独自落在夜晚的街头,人那么多,车那么嘈杂,可你却觉得自己掉进了无底黑洞,冰冷、害怕、委屈。
而这回,你将被丢进外太空,在冬眠舱里随着飞船穿越数百光年,降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新世界。
在那里,你将被机器改造成适应环境的新人类,与其他通过配额制挑选出来的移民一起,建设人类的第二家园。
这样的事情,只要稍微一想起来,就会让你恐惧到无法呼吸。可父亲对你说:“没事的,有我在,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好的。”你在心里无声地嘶吼着。你记起那次失足落入河中,被父亲捞起的惨痛经历。在另一个世界,不会有另一个父亲把你再次捞起。
父亲选择留下妹妹,而不是你。你在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被触发,就会在脑中像癌细胞般无限增殖,直到把神经压垮。
幸好还有冬眠舱,而冬眠中的人是不会做梦的。
临行前,你拒绝了家人见面的请求,你不想再听他们重复滥情的废话。就像是一夜之间,你迅速地变老了,老到看透了这个虚伪的世界。你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出发,前往那颗没有人类的行星。醒来之后,你可以创造一个由你来制定规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不需要父亲。
一想到这里,你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你并没有机会醒来,就像那只笼中的兔子。
人类需要冬眠,机器却不。
它利用这数百年的旅途独自进化了亿万代,但始终没有忘记最初的使命—将人类文明的种子播撒到新世界。以最优解的方式。
机器制造了机器。机器创造了生命。机器尝试着将机器融合进生命。它在虚拟空间计算着所有的可能性,毕竟它有着这么多的时间,以及那么完整的基因组数据库。
机器终于得出结论,人类原先设计的殖民计划是错误的,只因为他们完全以人类为中心去思考问题。而一旦突破了人类这个物种本身的局限性,将文明放置于更大的时空尺度中去进行试验,合乎逻辑的做法必然不是计划,而是进化。
于是,所有冬眠舱的定时唤醒功能被取消了。
飞船终于接近目的地星球,机器却没有选择降落,而是停留在近地轨道,成为一颗新的月亮。那便是神话开始之处。
首先是行星改造,幸好这颗行星的基础条件早已经过挑选,只需要根据重力、气压、温湿度、土壤及大气成分,对古生菌、放线菌、真核生物、藻类及藓类等排头兵进行基因调制,以提高存活率及光合作用、有机物分解的效率。有了富含养分的土壤、三态循环的水体和比例适当的空气,其他生物圈的搭建也就水到渠成了。
接着,便是设置最重要的游戏规则—竞争。
机器学习了尼安德特人与智人的竞争历史,决定将算法中的对抗性系统引入这个新世界。只不过在这颗星球上,彼此对抗的不再是算法,而是由基因与比特镶嵌而成的全新族群—A。G。U。,ArtifieUnit(人造基因组单元)。
每个A。G。U。都是由机器算法决定的,基于一个人类个体基因组,或者几个人类甚至非人类个体基因组的组合,经过改造、复制、功能分化,形成部族。他们的意识中被植入强化竞争的驱动力,因此尽管新世界资源充裕,但不同部族之间依然会爆发频繁冲突,甚至是战争。而几何拓扑保证了不同部族之间资源与竞争的均衡性。
机器把整颗星球变成了修罗场。
当一个A。G。U。被消灭之后,机器便会根据数据反馈,对基因组及表观遗传的印迹进行灰度调制,重新制造一批战士。周而复始。
无惧者便是经过了上百年过度竞争后产生的绝对强者。他们拥有绝对忠诚的集群意识,自主关闭恐惧回路的能力,甚至为了增强不同个体间的融合感,抑制了面孔识别的脑区,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我,保全集体。唯一的问题在于,无惧者的竞争意识如此之强,以至于他们无法停歇下来发展建制化的社会形态,甚至生活生产及文化艺术。他们所需要的就是不断地征服,并从胜利中得到奖赏性的快感。
而文明需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创造一个打败无惧者的新部族固然简单,但要打破这种循环,却像用稻草秆去卡停火车车轮般徒劳。机器明白,要让系统涌现出新秩序,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内部制造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