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愉快的心情很快戛然而止了。
她把我紧紧箍在怀里,拐进了街角的一家小店。推开木质的门,一股厚重油腻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打了两个喷嚏,心情凉了大半。
“来啊,乖哦。”一个长头发、高个子的漂亮姑娘,穿着浅色的店员服,向我这边招呼着。女孩便抱着我向那个方向走去,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我的噩梦开始了。女孩把我放在台子上,她的手臂便松开了。这一刻我居然开始留恋她的手臂,希望她不要离开。我尝试着要逃离这个台子,一只手轻轻地抓住我,阻断我逃跑的念头。是一个卷发的店员,圆胖的脸筋肉分明,让人看了就觉得讨厌。她用两只手抓住了我,我便动弹不得了。忽然,我发觉她给我的毛涂上刺鼻的膏状物,凉凉的感觉蔓延开来,我绝望地看着窗户的方向,那被泡沫挤压得越来越小的天,竟然是那么蓝那么美。紧接着,她打开水龙头,对着我冲着温水,我又打了几个喷嚏。最后,一个会喷热风的东西将我全身的毛吹干,恢复了蓬松。
结束了吗?
我的眼睛快睁不开了,我看见女孩和另一个抱着猫的女孩交谈起来,看着我毛发被吹干蓬松的样子,叫起来:“好可爱啊。”可我却像死过了一次一样,耸拉着眼皮,看看她们,发出嘶哑的“喵”的声音表示抗议。可是,她们却笑得更开心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家猫猫真可爱。”这声音是从另一个女孩嘴里传出的,真是银铃儿般的嗓音。
回家的路上,我发觉我的力气几乎都用尽了,视线是模糊的,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了,我的耳边似有千个铃铛在响。她对着我的毛发吸了几下,似乎很陶醉,问我:“希雅,洗香香了,开心吗?”我觉得心脏里有什么翻搅着,她却紧接着刚才的话,自问自答:“开心,下次我们还去。”
我面无表情,她可真奇怪,我每次面无表情,她都能说出与我内心想法相反的话。比如,“喜欢姐姐吗?喜欢!”“你看,主子,我是不是个好猫奴?是!”
不过,有句话我喜欢—“下次我们还去”。
我在食盆和猫砂盆之间,逗猫棒和她怀里之间,这家和那家之间,思索和等待,等待“下次我们还去”。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像得了神明的感召一般,有种想要哭泣的激动。她要抱着我出门了。我等待着。
“咻咻”的声音再次进入我的耳朵的时候,也失去了韵律。攒动的人头,也没什么好看的了。我只等着,等着路过那叫作“空中快车”的高速移动物体的停留站。我看了看,周围人不多。
我想乘着那高速移动的物体离开这里。去哪里?我并没想过,但我就是想去。
抱着我的这个女孩,她打我的事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她的怀里有些暖。说真的,我现在不讨厌她,但也不喜欢她,在她身边三年了,我只是为了活下去,只为讨一口水和饭食,离开她和那些邻居,我不知向何处去。多少次,我忍住想抓咬她的冲动,直到再也没有这冲动。
她把我留在身边,是为了自己快乐,为了一次次吮吸我毛发时的快感。
如果我不见了,她要抱着谁哭得歇斯底里?
但我不可能只为了她的快乐继续这样活下去。现在我要离开她了,猫粮、猫砂盆,我都不需要了。
但愿,来生我不是一只猫。那样或许我会爱她。做一个和她差不多的小姑娘,陪她促膝夜谈、跳绳、翻单杠。或者当个男孩,我绝不会像那人渣一样乱打人。这辈子,她是人,我是猫,我爱不动她,亦得不到她真正的爱。
“空中快车”来了,携着一阵威严的风来了。我竟然有些犹豫,要跳吗?
跳吗?先不跳,回来的路上,还有一次机会。可是,难道等被洗完香香再跳?不,我不要,马上,跳!
我在她怀里用力一旋转身体,一个打挺,挣脱了她的手臂,她有些惊愕,那一刹那失了神。她或许不知道我有这么大力气。我趁着这一刻,跳上她的肩膀,把她的肩膀作为跳板,我正好能越过防护栏,对着轰隆隆疾驰而来的物体,纵身一跃。
我成功了。
那一刻,我仿佛成了一条翱翔在天的飞龙,不是一只身材臃肿、毛发蓬松的猫。
再见了。
(记忆报告完)
我写完了猫的记忆线索报告,看着我拙劣的文笔,觉得有些荒唐,一只猫居然会为自由而死!猫知道自由的概念吗?这完全是一件荒唐事嘛。可是,如果猫不懂自由,它为何要这样做?
已经半夜两点了,我撸掉手套和口罩,丢进垃圾袋,密封好,等待处理;甩掉工作服,把它藏进一个箱子;理了理衣服,即兴从墙角的杂物堆里捞起那把小提琴,装上消音器,戴上扩音耳机,确认门窗关闭后,整个人悠闲地拉起琴来。脑海里那只讨厌的猫的身影动了起来,我也顾不上去讨厌了。我听见琴弦间迸射出夜空撕裂的声音,我看到夜色如一张被泼了各种颜料的画纸,颜料们便在天空变成了漩涡。眼角滑落了什么,我任由它横行。我的脑子里不仅有猫的记忆残片,还有翻滚着的我童年的记忆。因一打儿被老妈没收的动画卡,我那哭泣的画面;因为去朋友家玩游戏,回家太晚被老爸打一顿的画面;挨过打,很想哭却忍住不哭的画面;我期末考试考了满分,爸妈宴请亲朋,每个人摸着我的头夸赞我的画面……我内心因被误读了表情而渴望哭泣的感觉,就这样重叠交织在一起了。我的手臂越来越酸,却忍不住越拉越快,时间仿佛被撕裂,我的血液由心脏涌向大脑。
我妈妈时常在星际电话里叮嘱我:“在希尔塔星好好学习,毕业后来贝塔星,接替你爸爸的工作!”我每一次都满口答应。可我却在希尔塔星考了警员证,以工作为由长久留下来,一年回母星三次,且绝口不提回贝塔星的事,也不提恋爱、结婚之类的事。
“你呀,哪里都好,就是不像个男人,害怕承担责任,不爽快。”我眼前又出现了女同事的脸,她操着令我厌烦的口气说了这句话。男什么男人,你这个笨女人从来都不了解我。我对心里的她几乎嚷着说出这句话,哼,直到她的影像消失了。
我眼前又是猫了,可这一瞬间我似乎忘了我讨厌猫,厌恶猫的情绪突然怎么都调动不出来。那只猫仿佛就在我的琴弦里跳舞。
最后一根弦断了。我感觉筋疲力尽,拆掉断弦,随手抓起一块毛巾,擦着琴身,直到把我流下的汗水全擦净,我把琴装回黑色的琴套里,郑重地将它放进木质橱柜,确定放稳,轻轻拉上玻璃门。
我喘着气,甩了甩头,把这些记忆都晃走,随手抄起纸巾擦着额头和脸上的汗。心想,明天怎么跟小姑娘说呢?说:你的猫不愿意在你身边了,它为了自由死了,你就让它的灵魂自由飞翔吧?小姑娘会怎样,会哭得稀里哗啦,还是会骂猫不识好歹?
可无论小姑娘怎么想,她会有一群新朋友,有琳琅满目的书本和课程,如果她想,还可以有新的宠物,不仅有猫、狗、鸟儿,还有蜘蛛、蝎子、蛇等都可供选择,这星球的人在养奇怪的宠物方面从不缺想象力。而那只死去的猫,有的可能只有自由了,一瞬间又想为那只我曾经很讨厌的猫唏嘘一番了。
算了,我就把这报告给她好了,怎样都是她的事。我本来也不是很在意小姑娘会怎样想。只是推脱不掉她的求助罢了,只等她明天来取走猫的尸身和记忆解读报告。
懒得换衣服和洗漱了,我穿着白天出门的衣服便往沙发一倒,不管了,要睡觉。挥洒一番之后,我真的无比渴望深沉的睡眠。
对于我,夜,似乎真正来了。
梦里,那辆“空中快车”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