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米小说网

牧羊曲（第1页）

牧羊曲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虽然这只是法律意义上的终结。手捧法院宣告父亲死亡的判决书，李峰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是悲是喜。

父亲曾是一个称职的好父亲，在李峰记忆的深处，父亲依然在闲暇时分陪他一起在草地上打滚嬉闹，上学前不厌其烦地帮他扣好领口、袖口，出差回来后就把他搂在怀里扔在半空——突然，父亲就变了，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歇斯底里的怪老头。父亲开始毫无理由地折磨家人，大雪天让母亲穿单衣去市场采购，稍不如意就抄起棍棒给自己一顿劈头盖脸的棒揍，甚至有一次，父亲竟然对自己举起一把烧得通红的铁钳。那种想置他于死地的阴冷眼神至今都会他难以忘却。终于，母亲忍无可忍，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带着自己远赴重洋来到了美国。

长大后，李峰一直在苦苦思索，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把一个温文儒雅的学者变成了人见人厌的恶汉？父亲是一个统计学家，在国内率先开展了非线性统计模型和统计学微分几何方法的系统研究。他曾有过辉煌的过去，甚至名噪一时。很多时候，人之所以会痛苦烦恼，是因为我们太过执着于所得到的东西，父亲终究没有逃脱这个魔咒吧。

父亲曾创建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统计学模型，该模型不仅涵盖过去一百年间的绝大多数重大灾难，还可以预测未来某个时点发生重大灾难的概率。正是这个模型，让父亲名噪一时，也让世界平地卷起一股风浪，如果未来可以预测，那么现代科学的根基将会动摇，世界也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众多知名科学家对父亲的成果不以为然，他们用物理、化学、数学、生物学等各学科理论来论证模型的荒谬。父亲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把预测结果发表到《经济研究综述》上，每一个预测都精准无误。事实胜于雄辩，科学家们无言以对，只好回头审视各自学科是否真的出现了问题。

从当时的资料来看，一人抗衡全世界，并且几乎打败了世界上所有知名学者后，父亲并没有开心。他只是一个统计学家，说不出模型的原理，实际上，潜意识中的人，父亲也不希望自己取得胜利。

终于，这个模型被证明是错的，全世界都长舒了一口气。打败统计模型的人，正是父亲自己，他后来的预测无一准确，自然而然的，以前的成功也被归咎于巧合。就是这个巧合，让父亲彻底崩溃了。他的情绪急转直下，最终演变成悲剧。

父亲回到太行深处的老家，在那里度过了最后十年。父亲的晚年是孤独的，这里没人和他讨论风情和时尚、没人关心政经时事，更没有人明白《经济研究综述》是如何专业、如何重要的一份世界统计学顶级期刊，他能做的只是写些婚丧嫁娶的请帖，或者帮忙计算各种杂事的账目。

李峰长大后，受雇于塞特斯太空装备集团。李峰的人生也很奇妙，和父亲不一样，他是一个普通人，从智商到情商，无一不是普普通通的。他的学习成绩中等，毕业后却收到塞特斯太空装备集团发来的邀请函，让同学们对他刮目相看。其实李峰自己也很奇怪，塞特斯集团是举世闻名的航空航天设备制造商，自己又有何德何能吸引这样级别公司的注意呢？为此他曾问过主管，主管说可能他是华裔，塞特斯想打入中国市场吧。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答案，中国十几亿人，自己又算什么呢？

辗转得知父亲下落不明的时候，父亲实际已经失踪多年。村民朴实善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李峰的联系方法。李峰感谢之余，请求村民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父亲。村里老人传话过来：“没用了，人可能早就不在了，你还是赶紧报案吧，村里还有一处老宅，早点结案或许还能够继承。”

李峰默然。在老乡的帮助下，他向法院递交了宣告失踪的申请书。

判决书是阴阳两隔的界限。根据法律，公告期满下落不明人仍未出现的，人民法院即做出宣告该公民死亡的判决。父亲在法律上已经变成了亡人，可在李峰心里，他依然是个谜团。父亲生性淡泊，怎能被名利折磨到疯狂？小时候他恨透了变坏的父亲，可在尝遍世间的酸甜苦辣之后，端详着父亲留下的众多的格调高雅的收藏品，检索着父亲留在互联网上的各种影像资料，他觉得父亲并不是容易被击败的人，似乎，他有苦难言。

这是李峰第一次回老家探亲。他的老家藏于太行山深处，房屋依山而建，鳞次栉比，到处洋溢着古朴恬淡的魅力。走在石板路上，火红的柿子、陈旧的石屋、晒太阳的小狗，无不给人以回到旧时光的感觉，如果没有父亲的事儿，李峰甚至会很享受这趟旅途。

在众位老乡好奇眼神的注视下，穿过几条狭窄曲折的老街，李峰来到一座略显颓败的院落门前。破旧低矮的木门紧紧锁着，让人悲哀的是，这把锁再也找不到钥匙了。紧随而来的村干部找来一把大锤，“哐当”一声将锈迹斑斑的铁锁砸落在地。

李峰点头谢过后独自走进老宅。老宅里破旧不堪，偌大的屋内，横在最醒目位置的，是一张斑驳破旧的笨重老式木桌，木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老实说，如果不是纸笔，他根本想不到这是父亲曾经居住10年的地方。屋子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唯一彰显出现代化气息的，就是丢弃在炕边仅有数字按键的老年手机和一台插卡音箱。

父亲原本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世界顶级的统计学家、英国皇家统计协会的高级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成员，他还涉猎音乐、哲学，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通才，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呢？

李峰拿起插卡音箱，发现里面还插着一张存储卡，按了开关，简陋的显示屏并没有被点亮。他从桌下找到充电器，接通电源后再次打开，这一次，音箱中传来柔情似水的女声独唱，词曲朴素清新、优美动人：

晨钟惊飞鸟

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

野果香山花俏狗儿跳羊儿跑举起鞭儿轻轻摇小曲满山飘

满山飘……

牧羊曲？这是中国流行乐坛的经典之作，受父亲影响，李峰对音乐也很着迷。他按了一下快进键，发现整个储存卡中只有这一首歌曲，一首歌曲，难道父亲听了十年？这真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父亲不是普通人。

科学家们成群结队地与他论战的时候，他从未表现出妥协与畏惧。

当精准无误的预测震慑世界的时候，他从未露出过胜利者的微笑。甚至，有传言说他与恐怖组织有染，他们在联手制造恐慌，是父亲策划了一切灾难的时候，他也只是呼吁大家要团结在一起，并解释说根据统计，重大人员伤亡事故的人数和频率正在上升，地球处在一种不安的躁动之中。

这样的人能被几次失败就轻易打倒吗？

偏偏这就是事实，转折点是一次极其普通的受邀访问。从美国归来后，父亲完全变了。他开始疑神疑鬼，甚至歇斯底里的哭叫，然后他的预测大失水准，从此再没有了准确的预测。父亲崩溃了，怀疑家人影响了他的计算结果，对家人拳脚相加。几年下来，他将自己数十年积累的人脉挥霍一空，所有的朋友都变成了路人。

伴随着悠扬的歌声，李峰来到靠北墙两张黑红颜色的木柜边。李峰犹豫着打开柜子，里面是父亲写的各种文书。从文书内容来看，都是一些婚丧嫁娶的资料，他似乎在山村里以写字为生。父亲是有丰厚积蓄的，难道他已经完全挥霍一空？

另一个柜子里，是父亲闲暇时临摹的作品，每张纸上只写一两个字。中国书法界，最有名行书的当数王羲之的《兰亭序》和《快雪时晴帖》，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赵孟頫的《洛神赋》了。父亲对这些作品如数家珍，每一篇他都曾心怀敬仰地临摹过。尽管处境凄惨，父亲仍没有放弃这门艺术，当然，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书法也许是他唯一能坚持的爱好。

父亲把习作分门别类，满意的叠放在一起，不满意的竟然也没扔掉，也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柜子里。让李峰略感惊讶的是，父亲似乎更珍惜残次品，竟然把它们装订成册，并且给每册都写上了序号。他随手抽出一册，每页纸上通常只写一个字，字旁边被打上一个大大的叉，有的字也写得实在难看，就在叉旁边写上败笔原因、临摹心得等注释。

李峰合上字帖，盖上柜子，心酸之余，脑海里一个问题始终萦绕不散，为什么废品要整理得这样整齐呢？父亲仍在纠结那些错误？潜意识中，他真的要改正每一个错误吗？

一个念头升起来，他拿掉木柜盖板，掀开残品最上一页，页面上一个略显古怪的“这”字占据了大半个空间。李峰想了想，没想出任何含义。他翻开第二页，第二页写着“是”字，书写时可能心情沮丧，因此这个字的结构有很明显的移位。李峰依然没有发现什么，可还是不死心。第三页的“故”字张牙舞爪，明显是父亲的发狂之作，毫无艺术价值。他脑海中灵光闪过，难道第四页写着“事”字？

他颤抖着翻到下一页，雪白页面上果真写着一个大大的“事”字。

果然！他警觉地看看四周，将残品全部抱出来，一页一页地读下去……

当最后一页纸翻过之后，眼泪再也止不住，簌簌从他脸上流下来。

父亲的言行举止遭到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控，他写的每一个字、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隐藏在暗处的人获取。为了公开这个秘密，他耗干了生命中最后一段光阴。他每天都练习书法，或是临摹、或是创作，然后，他从这些精心挑选的字中扔掉那些失败的作品，将那些废品集中到一起装订成册。谁又能想到，最有价值的信息就这样被当作废品保存下来了，没有人会发现这个方法，整篇文章是从结尾开始一字一字向上倒着写出来的。

平庸枯燥的世界，原来是如此的暗涌潜动。牧羊曲动人的旋律依然在屋中飘**，但李峰已经感觉不到它的优美了，只觉得周围尽是阴森森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