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
文刘 啸
老吉是山顶镇上唯一不愿去斜桥阳面的摊主。他的旧货铺开在桥体背阴不远处最低矮的偏僻角落,油腻的橙色布帘间或一挑,表示偶尔尚有几位主顾。做帮工的儿子小吉有时候扛货走出老远,老吉还会弓着腰赶出来,杵在斜桥阴影里,鼻孔出粗气:
“吓!我爬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镇子上的人便以嘲弄的眼光看向老吉,但老吉并不怂,反而挺起腰杆,啪嗒一脚踢翻门口的空油桶,仿佛示威。然而众人并不因此而尊敬老吉的勇武,反倒吃吃笑起来。笑声中,隔壁摊上的老面问:
“你真的爬过大月吗?老吉,听说,上面全是宝贝?”
老吉抬头看向横贯天顶的那一轮弧度,又瞥了一眼耸立在身边的长长的桥身,鼻孔里不屑地嗤了一声。
“那你咋没发财呢?”
老吉被说到痛处,顿时心头扎刺般,狠狠瞪向老面。老面却不管不顾,笑嘻嘻地继续说:
“老吉,再不发财,儿子都管不住喽。听说,小吉考了九十多,四个科目的考官,每人都划了三个钩,行啊你。”
“呸,小混蛋。”老吉愤愤吐了口唾沫,“歪门邪道,不安生,你不要学—都不要学。”
“可听说那新玩意儿快哩。”老面忽然凑过来压低嗓音,“老吉,不是我说你,以前追杆子你可是威风了,可十几天也只能整一篓,够养活几个人?你不如就……”
“歪门邪道!不能学!”
老吉忽地锐声高叫,老面骇了一跳,脖子一缩,后面的话便忘记了。老吉便也顺势站定,又哼一声,以胜利者的姿态扫视几圈四周,那施施然的模样,仿佛马上就要做成一桩跨月大单,能迅速告别当下的窘迫一般。
老吉年轻时大约不是如此窘迫的。作为山顶镇子上一等的追杆手,老吉当年甚至可以用风光无限来形容。那时候,直连大月的斜桥还在转圈儿扫动,每隔十八天会掠过与世无争的山顶镇。在镇上赶集的日子里,那粗大嶙峋的桥身每每逼近山顶最高处时,忙碌的小贩和顾客便一齐停下交谈,扭过身子目不转睛地围观。山顶上一片长约百丈的空地是追杆的最佳场所,老吉腰缠白布束,额上扎橙色头巾,和十几位背着背篓的竞争者一起,威风凛凛地站在崖壁,面对桥头扑来的方向。头上的大月缓缓移动,在这个长翼隼都很难飞抵的高度上,远处浓雾中忽地影影绰绰现出巨大的桥身,眨眼间便大了一轮。近了,近了,那顶天立地的压迫感潮水般涌来,令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悬浮的桥身刚刚踏上山崖,身边的年轻人便发声喊,呼喝地朝前散开,独留老吉一人。片刻,其他人便已分别飞跑在两边,追着移动的桥身紧赶几步跳起,企图抓住缝隙攀缘,但被经年狂风打磨过的石质桥身光滑异常,跃起的追杆者们纷纷滑落,跌坐一团。
铁杆似的桥身稳稳地朝后排冷眼的老吉撞去,老吉猛退几步,身形朝后一仰,那桥底便从老吉头顶上滑过。老吉双手伸出,径直抠住桥底那块早已熟知位置的凹陷,双脚连蹬,整个身体便离开地面而贴了上去。短短十几秒后,桥体便已划过山顶那百丈来的距离,独独带着老吉一人飞离山顶,消失在天边。
十八天后的下一个赶集日,当斜桥又一次靠近山顶镇时,老吉便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跳了下来。他人瘦了一圈,胡子拉碴,背上捆得鼓囊囊的,橙色头巾松开半圈在风里摇摆,活像一道火苗。他大踏步穿过广场走进收购站,解开背上扎起的白布包袱朝柜台上一甩,大大小小的晶矿石便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闪烁。
“一等……二两半、一两、七钱……二等……七两、四两六钱,三等……一斤半。—虫吃鼠咬,破石烂瓦一袋,满价儿走起。”
戴老花镜的掌柜刚点数完,围观的顿时哄地叫起好来,老吉伸出两指头夹过小伙计恭恭敬敬递上来的整卷钞票,也不点数,直接塞进腰眼,又从小伙计手里抓过剩下的零头,随手朝人群头上一洒。硬币叮叮当当像下雨,哄抢的热闹声中,老吉把包袱布甩上肩膀,昂首阔步踱回家。
老吉靠这一枝独秀的传家本领在山顶镇与大月之间往来,颇赚了几年钱,之后置业成家,俨然做了镇子上的大户。唯一令老吉头疼的是,儿子小吉虽然从小就经常抬头看大月,但对老吉的传家本领似乎毫无兴趣,更别说亲自去爬桥了。
“哎乖,看看,有多少人眼红呐。”老吉夜深人静时曾经郑重其事地向小吉展示他的秘密,“低点声,别让你娘听见。”
“什么呀?”小吉正在好奇的年龄段,挡不住一切神秘的**。
“追杆的秘密呀。”老吉翻开箱底,窸窸窣窣摸出一张纸,“阿爹就是靠它,才赚了好多好多钱。”
“阿爹你是怎么赚的钱?”
于是老吉给小吉讲追杆手的故事,讲别人攀爬的失败,讲自己的成功登桥,而诀窍就是这份秘密。
“侧面是不可能抓得住的,只有换个思路。你看,这是桥底的地形图,只要抠住这点,这点,还有,踩住那点,就能跟上斜桥。别人,不知道的。”
“不是只有好大好大的地方才需要地图吗?”小吉大约体会不到在桥底与地面半米不到的空间里腾挪的苦楚,觉得十几丈大小的空间配张地形图毫无必要。
“哎哎,可不能这么说。”老吉感觉到儿子并没有预料中的惊喜,心头便有点失落,忍不住就顺势问:“咳—那,后面,我来教你追杆好不好?”
“不好玩,不要。我要玩车车。”
于是,遭受这种“忤逆”打击的老吉难免有些苦闷,有时候又想到年纪渐长,背驼腿软,技艺大不如以前,而儿子又疑似玩物丧志,心中不由更是萧索。好在镇里那些小年轻也是唱唱跳跳的,并没有几个去认真练习追杆,老吉的地位便也暂时稳固,短期内没有被篡位之嫌。
就在小吉无视祖传看家本领反而“子不学”的那一年,山下有人上来了。
山顶镇并非与世隔绝,只是极高的海拔以及世代的懒散让大多数人早已没了沟通的欲望。斜桥像一个巨大而精确的钟摆,固化了所有人的节奏,让他们习惯了在山顶自生自灭,甚至忘记了山下也有像他们一样的人。然而,当两辆小小的攀爬机车载着两位陌生客人登上山顶镇时,久违许多年的新鲜感顿时让镇子上热闹了起来,就连那脸上皱纹多得像风箱褶子一样的老镇长也亲自出面招待来客,仿佛要把早已淡去的“好客”两字重新刻进人心。镇里多年教书的老瞎子夫妇、负责各类手续登记的书记官都被拉来坐上席位,老吉当时也在作陪,他清楚地记得,客人的话题时刻不离大月与斜桥。
“奇迹啊,距离如此之近,几乎可以直接交通,真是奇迹。镇长,贵处有人上去过大月吗?”
镇长摇头晃脑干了一杯酒,抬起下巴指了指老吉:“算你们问对人了。这位,正是我们镇里最出名的追杆手。喏,老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