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银亮色的月牙从云里探出半个脑袋的时候,我从微凉的浴缸中醒过来。退幻药和温水泡澡微微让人头脑清醒,我挪动着酸疼不止的关节,想要站起来却失败了。酒后的身体和大脑像大多数无法控制的区域一样,忠实的表达着它被麻痹的状态,这让我保持着一个可笑的姿势,而那些冰凉的水刚好就在我的下巴那。
“别傻了,我们都不年轻了。”郭纯的话一圈又一圈地打转,像是孙猴子头顶萦绕不去的紧箍咒。我把身子都埋进水里,水淹没到我的下嘴唇。视网膜里泛着荧蓝色的时间数字,一秒一秒地往十二点走去。它仿佛在我耳畔响起空洞的滴滴声,和外公家里的石英钟一样。
我画掉占据视野大半部分的时间,随意浏览着这个城市的新闻,这是孤僻的我了解社会仅有的几条渠道之一。我在其中一角看见关于淞江一桥爆炸案的新闻,藏在很下面的一角,其他的版面多是最新科研成果。
点开淞江一桥爆炸案,寥寥百字将火光冲天轻描淡写。一名巡警牺牲,一名吴淞市市民死亡,三名市民受伤,而那些老区的低智人却销声匿迹。我相信只有两名死者的家属会悲痛欲绝,甚至他们也不会动容。面具系统用激素和神经信号将悲伤给冲淡得无影无踪,毕竟过量情绪会影响他们的正常工作,而那崩塌爆炸的大桥将在一周里被密密麻麻的机器人重建,崭新而靓丽。
科技将旧世界的一切打得落花流水,粉身碎骨,然后一股脑地丢进历史里,比如我们的感官系统、比如我们脆弱的情绪。我甚至设想过我那时刻能被面具软禁的自我意识,会不会在某天被大脑剔出队伍,再被时光碾压干净。
那时候,就不会有什么热血沸腾,也没有什么对尚不趣的臆想。
但是现在还有,在时针分针跨过十二点的边界线之后,我登陆了1984论坛,输入了尚不趣给我的交流群地址,也把口鼻从波涛汹涌的洗澡水里拯救出来。
**的我从浴缸里走出,屋内的捕捉器将我伤痕累累的身体投射到论坛界面上。那是铮亮得刺眼的纯白色世界,我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椭圆形的操作界面,关于编辑外表和着装的界面。
我在警察、小丑妆容、狗头人这些或正经或荒诞的形象里翻来覆去,直到想起那首《vivalavida》。既然赴她邀约,那就选择一套法兰西贵族装扮吧!
摁下确定键的瞬间,我整个人被抛到一条种满榆树和梧桐的街道上。街道两侧是挂满干净亚麻布衣服的法式公寓,楼顶用红色砖瓦搭建起来的烟囱正冒出阵阵柴烟,有些木窗里伸出根木杆,上面挂着的三色旗迎风招展,这条大道上铺满的砖石被来来往往的马车磨得光亮。
“雅各宾的领袖罗伯斯庇尔在革命广场发表演讲了!”我身旁的小孩子挥舞着手里的三色旗奔跑着,从我身体里穿过去,从枝桠茂密的榆树和梧桐下面跑过,从光影斑驳间跑向砖石大道尽头,跑向矗立着埃及方尖碑的革命广场。
18世纪法兰西的香榭舍利大道,今天是《vivalavida》主角路易十六的葬礼,这就是尚不趣说的交流群吗?被革命者押上断头台的法王,这就是今天晚上的交流话题吗?
我秉持着刑警的警觉,这里的参与者隐藏在数量庞大的NPC群体里头,被数据和嵌套主机一层层伪装起来,即便公安局的同事意图排查也需要花上好些时候,更别说站在革命广场和香榭舍利大街四周的士兵。这些持枪的防御系统能将人工智能警察的第一波攻击阻挡在外,好让参与者能有足够时间逃离拘捕。
这不是一般人能搞定的,尚不趣她,她究竟让我来到了什么地方?可在这林荫笼罩的世界里,对外通讯死死被钉死在原处,没法子挪动,没办法叫喊。八年在一线摸爬滚打的日子里,我积攒了足够的经验,它们在数分钟内冲散了刚刚涌上脑袋的热血沸腾,让我直冒冷汗。
事到如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迈出第一步,正式踩进这块土地。周围奔走相告的人们猛地朝我吼着,呼叫着那些革命士兵来抓捕我这个法兰西贵族,直到一辆精雕细琢的马车从虚空中哒哒地跑出来,从上面走出三个军人装束的人,两男一女。他们穿着古希腊式的简约燕尾军礼服,腰间佩戴着军刀和短枪。
“N?”女人的梨涡煞是好看,她伸出手来拉我上车。
我想了想,伸出手来握住她温暖的手掌,“尚不趣吗?”
“N,你居然选了一套,反动贵族服装……”尚不趣拽过我的手腕紧紧抓着,“来来来,算是临阵起义啦,换一套革命军人。”她的手光滑细腻,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握姑娘的手掌是什么时候了。
那两个男人一脸坏笑地看着我,那眼神和看一个青涩男孩异曲同工。我从偶然的木讷中回过神来,思考与人交往该有的礼仪,伸出手去和他们一一握手,“我是Nobody,你好。”
他俩一个是和我在论坛上认识有段时间的公璞先生,好像他曾经说过他是吴淞市的医学工作者,是个挺有趣大方的家伙。另外一个叫米歇尔·内伊的倒是第一次听到,也内敛得多,也许是尚不趣的其他朋友。
“诶,内伊和你一样都是警察。”尚不趣一本正经地说着,“我赌五千,N你肯定不是警察!”她的性格和尚不趣这个名字相去甚远,“公璞你说是不是,N那么爱瞎扯,满脑子套路的人,肯定不是警察!”
公璞从怀里抽出盒雪茄出来,切掉后慢悠悠地抽起来,“这可不一定,这互联网上的人,一般有三种情况。”
话音方落,内伊便抢过那盒雪茄,丢给我和尚不趣两根。这小子说不定真是警察,不然怎会知道我对烟一贯兴致盎然。虽然我们都是投影到互联网上的人,有论坛自带的身份模糊,可干我们这行的也有不少时候得在网路上排查。难不成在1984这个小众隐蔽的地方,居然会有两个警察?我企图集中注意力去看清藏在虚拟影像后面的真相,但酒精的麻痹效果尚未褪去。
尚不趣以一副很滑稽的表情叼着那根雪茄,嘴里支支吾吾地说着,“继续说啊,趁我们还没到革命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