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梦
文流沙
九月的广州天气闷热,即使坐着不动也会大汗淋漓。空气浸润得能挤出水来,一股沉重的气氛混杂其间,草堂里的众人屏息凝神,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门外,似乎今日会有什么贵客临门一般。
“怎么还不来。”只听得一人小声抱怨,却不想被台上的康有为听了去。
“消息要从黄海传到京城,方才准许各地衙门张榜公告。”康有为捋了一下下巴上的胡须,接着道,“不过按照时间推算,也该是时候了。”
“不必着急,两军交战之地远在海上,只怕得好好厮杀上几日方可分出胜负。”左手边的陈千秋倒是不着急,在座几人中,唯有他昨夜小睡一会儿,其他人皆熬得双眼通红。
“倒也未必,敌我双方实力悬殊,依我看来……战局堪忧。”梁启超顿了顿,看向坐在上席的康有为,“先生以为呢?”
康有为皱了皱眉,眼中的疲累被挤走,静默思索一阵,方才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座几人皆是心头一凛,不敢相信这大逆不道的言论出自平日里尊敬的先生口中。倒是梁启超思索片刻,忽的眼神一亮,也是点头道:“虽有辱圣上,却也利大于弊。”
康有为听得此话,欣慰地对着他点了点头算是赞扬。陈千秋低声问道:“卓如兄何出此言?”
梁启超刚欲答话,却听得大门“嘭”地一声被撞开,家丁跌跌撞撞地冲进大堂来。人还未到,便高声道:“胜了,胜了,丁大人大败倭寇,这会儿正趁胜追击呢!”
满屋人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康有为更是打翻了茶盏。
“胜了?竟然胜了!”陈千秋抓着来人衣袖,似乎不敢相信一般。
“那还有假,再过一会儿全城百姓都知道了!”家丁昂着头,好像早了一时三刻带回捷报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似乎是为了回应他,大街上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隐约还有官差敲锣的声音。
这一战,当真是胜了。
胜利的喜悦还来不及化作脸上的笑意,梁启超的脸上已是被愁云笼罩。他回过头看去,却见康有为已转身向着书房走去,背影寂寥落寞,竟有几分佝偻。
梁启超尾随着进入书房,见康有为端坐在太师椅上,手指轻轻翻弄着新近编写的《人类公理》,一双疲惫的眼睛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兴起波澜。
“国家有难,吾等自当同仇敌忾,共抗外敌。”康有为的声音沙哑低沉,“今日黄海一战我朝得胜,你我自当摆酒设宴庆贺一番才是,只可惜,只可惜……”
梁启超略作沉吟便出言安慰道:“先生此言差矣,以学生愚见,黄海战争胜也罢、败也罢,不过我维新派早日出山而已。今日洋务派险胜,亦须知西方诸国不会坐视我中华崛起。奕(左言右斤)等寄希望于洋人施舍,终究无路可走,唯我维新派自食其力方才是兴邦之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时今日,是我维新派出山面世唯一的机会。”康有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瞬间苍老了数十岁一般,“若今日北洋水师战败,恭亲王之流必然失势于朝堂,无法强推洋务运动,便是我维新派兴起之一线希望。可如今得胜归来,只怕日后中华大地,再无方寸之地容得下万木草堂。”康有为说着竟是两眼含泪。
“先生,难道偌大一个中国,竟无你我可为之处?我不信,万木草堂讲学三载,门下弟子虽未遍及天下,却也逾近百人。若我等联名上书皇上,效法日本强我中华,岂有不成之理?”
康有为却是摇头苦笑道:“卓如你学富五车,为师自愧不如,于军政之事却太过天真。此战北洋水师得胜,那恭亲王必然要借洋务之名横征暴敛巩固地位,岂能容他人分权朝野。朝堂之上太后为钳制皇上,必然会任由奕(左言右斤)胡作非为。你我此时联名上书皇上效法日本明治维新,这表书有几成把握可呈到龙案之上?内有太后摄政外有恭亲王把持军权,皇上又如何能下旨维新?更妄论是要学习那战败方,只怕此书呈上,所有留名在册者皆成叛国通敌之辈,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