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那你就用一生的爱来偿还我吧。咱们明天的日程是什么?要尽量早点儿返回。不要忘了,我们是未经批准的时间偷渡者。”
栀子说:“明天再去录一次,看看先生还有没有其他作品。更重要的是,我想让阿炳先生亲自为他的乐曲定出名字。汉,我真想把阿炳先生带回现……”
我急忙说:“不行,绝对不行,连想也不能想。别忘了你出发前对我的承诺!”
栀子叹口气,不说话了。
第二天春雨淅淅,我们在街上没等到先生,便辗转打听,来到先生的家。一座破房,门廊下四个孩子在玩耍,他们是董彩娣前夫的孩子,个个衣衫褴褛、浑身脏污。董彩娣不在家,孩子们说她“缝穷”去了(给单身穷人做针线活)。阿炳先生坐在竹椅上,仍戴着墨镜和礼帽,乐器挂在身后的墙上,似乎随时准备出门。他侧耳听我们进屋,问:“是哪位贵客?”
栀子趋步上前,恭恭敬敬地鞠躬,说:“阿炳先生,华先生,我们把你昨天的演奏全录下来了,请你听听,告诉我们每首曲子的曲名,好吗?”
不知先生是否听懂她的话意,他点头说:“好呀好呀。”栀子打开激光录音机,第一首先放《二泉映月》,她想验证一下阿炳会给它起什么名字。凄楚优美的琴声响起来,非常清晰真切,带有强烈的穿透力。阿炳先生浑身一颤,侧耳聆听一会儿,急迫地问:
“你们哪位在操琴?是谁拉得这么好?”
栀子的泪水慢慢溢出眼眶:“先生,就是你呀,这是你昨天的录音。”
原来阿炳先生没听懂栀子刚才的话,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录音。栀子再次做了解释,把录音重放了一遍,阿炳入迷地倾听着,被自己的琴声感动了。四个孩子挤在门口,好奇地望着栀子手中能发出琴声的小玩意儿。一曲既毕,栀子说:“阿炳先生,这是你的一首名曲,它已经……”她改了口,“它必将留传千秋后世。请你给它定出一个正式名字吧。”
阿炳说:“姑娘——是小姐还是夫人?”
“你就喊我栀子姑娘吧。”
他苍凉地说:“栀子姑娘,谢谢你的夸奖,我盼知音盼了一辈子,今天才盼来啦。有你的评价,我这一生的苦就有了报偿。这首曲子我常称它‘瞎拉拉’,若要起名字,就叫……‘二泉月冷’吧。”
栀子看看我。“二泉月冷”与“二泉映月”意义相近,可以想见,阿炳先生对自己每首曲子的意境和主旨是心中有数的。栀子继续播放,现在是她挑出的15首极品中的一首,乐曲旷达放逸,意境空蒙辽远,栀子问:“这一首的名字呢?”
阿炳略为沉吟:“叫‘空谷听泉’吧。”
我们一首一首地听下去,阿炳也一首首给出曲名:“山坡羊”“云海**舟”“天外飞虹”等。雨越下越大,董彩娣回来了,看来她今天出门没揽到活计。她站在门口惊奇地看着我们俩,我们窘迫地解释了来意。她不一定听得懂我们的北方话,但她宽厚地笑笑,坐到丈夫身边。
我俩和阿炳先生都沉浸在音乐氛围中,没注意到阿炳妻子坐立不安的样子。快到中午了,她终于打断阿炳的话头,伏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栀子轻声问:“她在说什么?”
我皱着眉头说:“似乎是说中午断粮,她要把琵琶当出去,买点儿肉菜招待我们。”
栀子眼眶红了,急急掏出钱包:“先生,我这儿有钱!”肯定她想起人民币在那时不能使用,又急忙扯下耳环和项链:“这是足金的首饰,师母请收下!”
我厉声喝道:“栀子!”
栀子扭回头看看我,这才想起出发前我严厉的嘱咐。她无奈地看看阿炳夫妇,泪水夺眶而出。忽然她朝阿炳跪下,伏地不起,肩膀猛烈地**。董彩娣惊慌地喊:
“姑娘,你别这样!”她不满地看看我,过去拉栀子,“姑娘,我不会收你的金首饰,别难过,快起来!”
我十分尴尬,无疑,董把我当成吝啬而凶恶的丈夫了,但我唯有苦笑。阿炳先生也猜到了眼前发生的事,把妻子叫过去低声交代着,让她到某个熟人那儿借钱。趁这当儿,我急忙扯起栀子离开这里,甚至没向阿炳夫妇告别。
栀子泪水汹涌,一直回望着那座破房。
这趟旅行之前,我曾再三向栀子交代:
“时间旅行者不允许同异相时空有任何物质上的交流。这项规定极为严厉,是旅行者必须遵守的道德底线。你想,如果把原子弹带给希特勒,把猎枪带给尼安德特人,甚至只是把火柴带给蓝田猿人……历史该如何震**不已!可是,‘这一个’历史已经凝固了,过度剧烈的震**有可能导致时空结构的大崩溃。”
那时栀子努着嘴娇声说:“知道啦,知道啦,你已经交代10遍了。”
“还有,与异相时空的信息交流也不允许——当然少量的交流是无法避免的,咱们回到过去,总要看到听到一些信息。但要绝对避免那些对历史进程有实质性影响的信息交流!比如,如果你告诉罗斯福,日本将在1941年12月7日发动珍珠港袭击;或者告诉三宝太监郑和在他们航线前方有一个广袤的大陆……”
栀子调皮地说:“这都是好事嘛,要是那样,世界肯定会更美好。”
“不管是好的剧变,还是坏的剧变,都会破坏现存的时空结构。栀子,这事开不得玩笑。”
栀子正容说:“放心吧,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