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没怎么说话,暑假形影相随的日子已不真切,或许她也忘了吧。
其他男生也注意到了唐露。刘鼻涕有一次被分到她旁边坐,高兴得连鼻涕也不流了,就是上课看着唐露傻笑。陈老师揪了几次他的耳朵,都没用,只能皱着眉把他换走了。还有一向以欺人为乐的张胖子,看到唐露和几个女生在操场上踢格子后,居然一反往常的鄙夷,上去要求和她们一起玩,还让唐露辅导他。唐露细声细气地告诉张胖子踢格子的要诀,他边听边点头,俨然好学生的模样。陈老师看到后把他赶开,说:“怎么不见你把这股认真的劲儿放在学习上!”
陈老师对唐露严加保护,导致没人有可乘之机。除了唐露,我们所有人在她眼中都不学无术,都游手好闲,都是愚昧父辈的延续,都注定了要在这泥土翻飞的村庄里度过一辈子。
她严格按照成绩排座位,成绩差的都坐到了后面。杨瘸子提着两刀肉去陈老师家,希望她把杨方伟安排到前面坐,结果被陈老师轰了出去。第二天,她专门点杨方伟回答问题,杨方伟回答不出,于是她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轻蔑地说:“回去告诉你爸爸,拉不出屎来就别想占茅坑。”这句话让我们哄堂大笑,杨方伟在笑声中脸红如滴血。
陈老师一度对我也寄予厚望。她曾经把我叫到办公室,劝我好好学习,但当她知道我只对语文有兴趣,对数学自然课全然无感之后,非常惊异:“为什么你会对语文感兴趣呢?这是最没有用处的学问啊!真正可以拿来改变世界的,是科学,是对量子领域的了解,是对空间物理的掌握,一天到晚背几遍‘床前明月光’能有什么出息!”
她还说了一些什么,但那些词我都没听说过,只能低着头。她见我不开窍,叹了口气,就把我轰走了。
走之前,我突然愣住了——在陈老师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小木船,槐木雕琢,模样稚拙。我看了几眼,觉得有些熟悉,突然想起暑假我丢失在河面上的木船跟这个很像,连船篷的形状和上面的刻痕都一模一样。但仔细看又不对,因为眼前这个木船的色泽很沉郁,有些地方还腐朽了,像是已经摆放了七八年的样子,而我的木船沉进水里还不到两个月。
“怎么还不走?”陈老师埋头批改作业,笔尖在本子上拖曳出一个个勾和叉。
我指着小木船,问:“陈老师,这个船……”
陈老师抬起头,眼睛眯了一下,说:“怎么了?”
“您放这里多久了啊?”
“十多年了吧。”
我哦了一声,就准备低头出去,陈老师叫住了我,问:“你知道这个船吗?”这时上课铃响了,我连忙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
我跟唐露也一直没有说过话,一间小小的教室里隔开了太远的距离。我继续跟我的小伙伴们玩耍,座位越来越靠后,直至倒数第一排。
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陈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五道算术题,让我们上去写答案,算不出来就打手心。第一批的五个人没有一个答对,她气得嘴唇乱抖,竹板都打断了一根。张胖子挨了三四下就哭了。我们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祈祷陈老师不要点到自己。
“胡舟,杨方伟,彭浩,刘鼻涕,张麻,你们五个上来,要是写不出,我把你们手打断!”陈老师直接指着最后一排,想了想,然后说,“算了,张麻你回去,唐露上来。我让你们看看,这题目是有人能做出来的。”
我们愁眉苦脸地从座位上起来,慢吞吞地走上讲台。张麻则拍着心口,一脸庆幸,冲我们做鬼脸。
这是五道应用题,唐露做第四题,我做最后一题,她的左边站了一个流着鼻涕的刘鼻涕。
我至今记得这道题目:小明看一本故事书,第一天看了全书的19,第二天看了24页,两天看了的页数与剩下页数的比是1:4,这本书共有多少页?我站在黑板前,对着这些文字苦思冥想,脑子里却始终是一团糨糊。
陈老师提着竹板,站在我身后,让我背上生寒。我举着粉笔停在黑板前,却久久不能下笔,大腿开始发抖。
其他人也都不会做,只有唐露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着解题步骤。我瞥见了她认真做题的样子。她的侧脸被从窗子透进来的光勾染,成了一些柔软的线条,像是初春里挣出来的柳枝。这美好的侧脸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很久以后,我学习绘画时,总是习惯性地画一个人的侧脸,用简单的线条,用明显的光影差。我一度疑惑这奇怪的习惯从何而来,原来是记忆埋下的种子,当我拿起画笔时,它就开始萌发,在画板上绽放出唐露的脸。
“看什么看!”陈老师的呵斥打断了我的走神,并用竹板敲了一下我的头,“好好做题,做不到就下来领打。”
我摇摇头,准备丢笔放弃,这时,我听到身旁传来了轻轻的话语:
“设整本书为x页。”
我一愣,唐露旁边的刘鼻涕也愣住了,同时侧过头看向她。唐露拿着粉笔做题,一丝不苟,嘴唇轻不可察地颤动着:“别看我,老师会发现的。”
我俩连忙各自转回头。刘鼻涕看了眼自己的题目,小声说:“我这道题是求面粉和糖,没有书啊……”
刘鼻涕僵了一下,两条鼻涕趁主人不注意,迅速垂下。
我反应过来,连忙在黑板上写了假设,又小声问:“然后呢?”
这时,陈老师在身后呵斥道:“说什么!”
顿了十几秒,唐露又小声说:“,算出来x就行了。”
我把方程式列出来,在黑板上打了下草稿,很快写出了答案。这个过程中,刘鼻涕一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唐露,眼泪和鼻涕都快流下来了。唐露却没有理他,把粉笔放下,转身对陈老师说:“老师,我做完了。”
陈老师点点头:“完全正确。你们看,这题目一点都不难,你们四个好意思吗!过来领——咦,胡舟,你让开。”
我连忙往右挪,让陈老师看到黑板。她扫了一眼,扶了一下眼镜,又看看我,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你下去吧。”又指着另外三个人,“你们过来!”
我迷迷糊糊地从讲台走向教室后面,唐露已经在她的座位上坐好了,坐姿端正。我看向她,看到一缕发丝垂下,贴着她的脸颊。她的侧脸依然美丽,神情认真,似乎专注在课本上,但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右眼悄悄眨了一下。
办完年货,小年一过,村子里也渐渐热闹起来。茶馆里挤满了打工回乡的年轻人,在狭窄的砖屋里凑堆打牌。我闲得无聊,也过去打了一阵,茶馆里满是脏话、汗臭和烟味,待久了有一种眩晕感。摸牌、出牌、递钱和收钱,时间在这四个动作的重复中飞快溜走。
春节前一天,我去茶馆有些晚了,里面只有一桌是空的,就坐了过去。随后陆陆续续来了三个年轻人,有两个是认识的,另一个比较陌生。
陌生的青年又矮又瘦,坐在我对面,刚坐下就掏出烟,发了一圈。我皱皱眉,没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