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次?”他自顾自地点上,嘴里和鼻孔都冒出烟雾,“这位兄弟没怎么见过啊,哪家的外地亲戚?”
旁边有人接了话茬,说:“大路,你这五块钱一包的红河还好意思发给人家!他可是大老板,在北京工作,拍动画片,挣大钱呢,一个月万把块!”
“动画片?嘿,我媳妇儿以前还挺喜欢看动画片呢。”这个名叫大路的青年把烟叼在嘴边,伸手摸牌,“来来来,打牌。”
打了半个多小时,我有些心烦,出了好几把臭牌。大路捡了空子,连赢几把,嘴都笑得合不拢了。他的笑让我更加心烦——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他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的褐色牙齿,而是他的笑容里有很明显的嘲弄。
大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屋子里乌烟瘴气,空气混浊,我有好几次呼吸都感到困难了。又输了一把后,我把钱往桌子上一推,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大路往地上吐了口痰,用袖子抹了抹嘴,一边把钱扒过去一边说:“还这么早,没过中午呢。别扫兴啊,才输了几百。你这种大城市里的人,几百还不是肉上一根毛?来来,坐下来继续打。”
大路看了一眼这个女人,脸上露出烦躁的神色:“你怎么来了?没看到我在忙吗?找你爸去!”
“我爸腿不好。”女人的声音低了下来。
“也是,你爸只剩下一条腿了。”大路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摇摇头说,“反正我不管!你自己去弄吧,不就是洗几床被褥,擦点墙上的灰吗?你一天忙得完。我现在手气好得不得了,是在给家里挣钱呢。”
女人劝不动他,也不愿走,就站在旁边。
“你别在这里,晦气!刚刚手气好赢了,现在你一来他就不打了。”大路斜眼瞪了一下女人,又看向我,说,“你还打不打啊?不打我再去找别人。”
我的视线这才从女人的脸上收回来,讷讷地说:“那就……那就再打一会儿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更加心不在焉了,眼睛甚至不能认清麻将上的图案。我输得更多了,不停地拿钱,大路赢钱赢得喜笑颜开。他肯定把我当一个傻子了吧。
而这个傻子正透过烟雾窥视大路身旁的女人。
女人一直低头站着,垂下的头发在烟气中显得有些发白。她穿着红色羽绒服,蓬松地裹住身体,衣服面料上有很多褶皱,随着她身体的弯曲,这些褶皱像一张张细小的嘴巴一样闭紧。我注意到,羽绒服的胸口处印着滑稽的“波可登”。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是认错人了。但眼前这张侧脸以及垂到脸颊的头发,都丝毫不差地跟记忆深处那张脸重合了。
关于与唐露的久别重逢,我幻想过很多次,却没料到再相遇,会是在这样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的鬼地方。
我的喉咙有些涩,不知是烟呛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唐露站了一会儿,见大路实在无动于衷,便转身走了。她出茶馆的同时,我站起来,对他们说:“我去上个厕所。”
我追到唐露身边时,她已经走了十来米远了。“唐露。”我喊出了这个久违的名字。
她停下来,看着我,脸上憔悴,眼中迷惑。
“你还记得我吗?”
“没见过吧……”她才犹疑地摇头。
我不死心,又问:“你还有那本画着哆啦A梦的练习册吗?”
“什么哆啦A梦?”
我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摇摇头:“没什么……”唐露看了我一会儿,见我不再说话,便转身走了。她的背影在冷风中有些微的佝偻。
我回到茶馆,机械地打牌。周围的咒骂、碰牌和拍桌声混在一起,这些嘈杂声一会儿遥远一会儿近,遥远的时候让我一阵空虚,近的时候让我耳膜欲裂。每个人都在喷吐烟雾,越来越浓,我的呼吸都被堵住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跑出这个乌烟瘴气的屋子,在路边弯着腰,发出一阵干呕。
那时我家里已经硝烟弥漫。我父亲跟隔壁程叔媳妇的事情被发现,程叔来我家闹了一次,母亲痛恨欲绝。争吵过后,两个大人在屋子里走动,却形如未见。姨妈专门回乡来劝,但是没用,摸着我的头叹气。
我每天晚上回去,屋子里冷冷清清,连吃饭都是在碗橱里找些剩饭菜热一热,就勉强对付了。
而唐露父亲酗酒的毛病更严重了,大白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有时候还无缘无故打唐露。
所以我们都不愿意回家,背着书包,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我记得我们会说一些话,但时光久远,大多数已遗忘,也可能是那一阵子天气寒冷,声音一从嘴边出来,就冻结在冰冷空气中,唰唰地往下掉,就像雪花一样。
我们通常会走很久,把黄昏走成夜色,看到黑暗笼罩村庄,灯火沿着河亮起来,丝带般缠绕在远处的大地上。然后,她回她家,我背着书包走向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