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命反抗,但依旧敌不过老唐,他如提小鸡般揪着我的衣领,打算带着我离开桥。
“天杀的老唐!”我死死抱住桥边栏杆,“你欺负我,我爸爸会打死你的!”
老唐一下子火了,脸上更红,踢了我一脚:“别说老胡不在这,就算他在,我也得教训你!”他拉了我两下,没拉动,也不敢太过用力,就松手了,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好,你不走!你不走我去把你偷的东西上交!”
他气冲冲地扶起自行车,把铁件装在麻袋里,系在车座下的铁杆上,然后骑着车下桥,拐进了镇上的街道。
我追了几步,没追上,满心委屈地站在桥边哭,一边哭一边骂。路过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我哭了一会儿,累了,脑袋昏沉,于是转身往回走。
闷了许久的天空滚动着隐隐雷声,没走到一半,雨就落了下来。初时只有几点,后来就成了瓢泼大雨,将我浑身淋湿。
我在雨中抽泣,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回到村子。路过唐露家时,看到她家家门紧闭,过去敲了敲门,没人在。我想起跟唐露的约定,她应该会在这里等我,等我带回全套《哆啦A梦》的碟片。我没有带回来,但她应该在这里等我。我昏昏沉沉地想着。
我干脆在她家门口坐了下来,四周雨点如瀑,地上水流汇聚成河。我的头越来越晕,就靠着墙,但一直到我睡着,都没有等到唐露回来。
在唐露的葬礼上,我见到了陈老师。
在大年初办葬礼,在村子里是大忌,基本上都不愿意参加。再加上老唐酗酒暴躁,人缘不好,葬礼冷冷清清的。
下葬的那一天,细雨蒙蒙,唢呐声混在雨幕中,格外萧索。我走在十来个人的送葬队伍里,缓慢地跟着前面的人,雨落在脸上,而脸已没有知觉。
老唐坐在唐露的墓前,胸前系着一个白色麻袋,眼神呆滞。他的独腿直直地伸在斜前方,触目惊心。我们依次上前,把用白布包着的钱丢进麻袋,然后离开。
我前面的是一个老人,颤巍巍的,她丢完钱转身的时候,我才把她认了出来。
“陈老师?”
她看着我,枯瘦的脸看上去很深邃,不知是因为衰老,还是因为哀戚。她抖动着干瘪的嘴唇,对我说:“你也来了,你来参加唐露的葬礼。唐露是我最好的学生,却过得最惨,现在埋进土里,比我都早。但你不知道,她这么惨淡的一生,可怜的结局,都是你造成的。”
我一愣,疑心陈老师是不是年老昏了头,摇头说:“从小学毕业起,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
陈老师却不再说话,身子佝着,在冬雨里慢慢走向自己的那间破屋。
她离开了,她的话却像是一层阴影般笼住了我。我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缩着脖子回家,母亲正在火炉边烤火,问我:“你把钱给老唐了?”
母亲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火炉因失去了拨弄而变得暗红,青色的烟雾升腾。“好多年了,”她说,“不过这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出车祸,正巧是你生大病那天。你小时候淋雨生了场大病,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小学毕业的暑假里,我淋雨回来,在唐露家门前等了很久,后来倚着门睡了过去。当路过的人看到我时,过来拍我的脸,却发现怎么都醒不过来,这才通知我父母,把我送到医院。
那场大病其实早有预告——前一天我下河捞铁件,已经着了凉,早上时便头疼。但我却没有在意,骑车骑得大汗淋漓,然后冒雨回村,一场高烧于是将我击倒。这是我得过的最严重的病,因处理不及时,高烧引发脑水肿,一度呼吸衰弱,在医院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两个月才有好转。也正是因为这场病,远在北方的姨妈千里迢迢赶过来,把父母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在我出院后,将我接走。我走的那天,路过唐露家,她家依旧家门紧闭。
母亲接着说:“我听说他当时骑着我家的车,去废品站卖废铁,喝多了,结果被一辆车给撞了。”
我恍然,原来老唐后来并没有把那些铁件交给派出所,而是像我一样去当废品卖钱。听到这个,我一点都不吃惊,这太像是老唐能做出来的事情了。
我惊讶的是,陈老师说的果然没错——我驮着铁件去卖,被老唐看到,他抢了铁件和自行车自己去废品站,因此出了车祸,失去了一条腿,唐家从此没有了经济来源。唐露的整个人生就在那一天发生了转折。她之所以没有如约等我,恐怕也是因为老唐出车祸,她要赶去医院了吧。
尽管我并非故意,也无须自责,但确实是我的行为,导致了唐露命运的急转,间接将她推向了悲惨绝望的人生。
想到这里,我豁然转身。
“你去哪?”母亲在我身后喊道,“外面冷,把衣服换上。”
雨丝如针,刺在我身上每一寸露出的皮肤上。我边跑边裹紧衣服,一路跑到陈老师家中,推开门,**没人。我有些发愣,略一思索,把床前的地板挪开,再进入那条深邃的通道。
果然,推开门,在满是金属的房间里,我看到陈老师。她的头发在灯光下犹如一蓬风中的蒿草。
“你来了。”她甚至没有转身,在按那些复杂的按钮,“我知道你会来的,唐露是我最好的学生,是你最好的朋友。现在她死了,我们都有责任,我们都是她命运的推手。”
“可是……”我莫名地口干舌燥,后退两步,抵到了桌角,“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陈老师继续拨弄那些按钮,一阵嗡嗡声响了起来,越来越剧烈,但随着陈老师按下最后一个按钮,屋子里的仪器一颤,又恢复了寂静。她微弱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我:“你知道时间是什么吗?”
“时间是一条河,每个人都在河里挣扎着。而命运,命运又是多么无力的东西,不过是河流里的一个小小漩涡,每一个漩涡互相交缠,每个人都是别人命运的推手。不管是故意,还是无心,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让所有的漩涡在时间之河上卷向全然不同的方向。胡舟,这是时间的魅力,也是时间的残酷。”
这些话在房间里回**着。我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年近八十的老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番话是她说出的。陈老师,我印象中永远阴沉偏执的陈老师,在她生命的尾声,开始思考时间和命运了吗?
陈老师让我感到一阵诡异,四周闪烁的灯更让我觉得陌生。我说,但时间是不能更改的,就算是我间接造成了她的悲剧,也没有办法了……
陈老师看着我,眼睛浑浊如陈酒,良久,她摇了摇头说:“时间并非不能更改。这条河的很多流段,是存在闭环的。”
我越发迷糊。陈老师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四周画了一圈,问道:“你知道这间屋子是做什么的吗?”
这是从童年开始便笼罩我的疑惑,但还未等我猜测,陈老师已经接着说道:“这是一个实验室。”
我环顾四周,这些电路和仪器确实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实验。但我想不出,在这个落后偏僻的乡村,有什么可做实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