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实验室的背景,是军方。”陈老师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仪器的外壳,“但是更多的,我不能跟你说——尽管他们已经放弃了这个项目,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联系过我。我能告诉你的是,这个实验的目的,是研究时间闭环。”
“什么?”我疑心听错了,“时间闭环?”
“当时,我们从全国各地被调过来,都不知道是要来干什么。但我们只能听从安排。这里是全国范式指数最高的地方。哦,你不知道范式指数,这是以老范的姓来命名的,老范已经死了,他的上半身就埋在外面的义山上。”
我浑身一寒:“为什么只有上半身?”
“因为我们找不到他的下半身。我们钻研了十多年,才人为造出了一条时间闭环,老范亲自做了第一例人体实验。但他刚刚沉入河面一半,闭环就失稳关闭了,时间和空间的错位被切合,他的下半身消失在另一个时空里。我记得当时,整个河面都被染红了。”
“河面?你说的是外面那个长了歪脖子树的河面吗?”
陈老师点点头:“时空闭环在空间上的两个结点,就是这间实验室和外面那个直径1。42米的圆形河面。而在时间上的结点是随机的。河面上经常漂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漂到河面结点时,就会落进这间实验室。”
“所以你都标记了,是吗?”我的记忆开始清晰,指着角落——时隔多年,我的皮球、泡沫板都还堆在那里。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因为我没有家了。”陈老师凄凉地一笑,“你知道我跟老范是什么关系吗?他是我的丈夫,他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我大概猜到了,心里戚戚,只能点头。
陈老师接着说:“他们看到老范的面子上,把这些仪器留下了,把我的名字画掉了。在当时的中国,这种无疾而终的实验多不胜数,没人在意一个留在乡村的寡妇。”说到这里,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反正我一直留在这里,替老范继续完成这个实验。”
“你刚才说时间可以改变,是已经完成了这个实验吗?”
陈老师刚要回答,突然咳嗽起来,她掏出手帕捂着,手帕立刻被染红。我连忙扶住她,然后背她离开实验室。她轻得像是一片叶子。
我把她放在**,倒了药和热水,喂她服下。她这才呼吸通顺些,喘了许久,说:“我差一点就成功了……数据和原理我已经推导了无数遍,没有任何问题,但就在我准备做实验的时候,实验室里有几样关键仪器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
“太久了……但应该是小学倒闭之后两三年吧。”
我噢了一声,大概明白了——陈老师说时间闭环另一端是随机的。我那次从河里捞出铁件,手伸进的地方,应该是两三年以后的实验室。过了两三年,她才发现实验室的仪器被我偷走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重新制造消失的仪器,但只有超晶体协稳器没法复原,它太精密了,材料少见,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所以我谈不上成功,但是时间确实是可以更改的。”她说着,眼睛慢慢合上,眼角沁出一滴浑浊的泪水,在丘壑般的脸颊上滑下,“离完成老范的夙愿只差一步,这一步我却再也走不下去了……”
我离开了这间小屋。外面依然雨丝飘飞,一座座坟茔在冬雨中瑟瑟发抖。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这些荒凉墓碑,来到一处新墓前。送葬的队伍已经走了,一片空旷,安寂,只有丝丝雨声。地上洒满了白纸,被雨打湿,混进了泥里。
我看到墓碑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清秀小女孩的剪影,扎着辫子,嘴角挂着微笑。听说老唐找遍了家里,没有一张唐露的照片,只找到了小学毕业照。他本来想把毕业照贴在墓碑上,但照片上还有其他人,这些人家里觉得晦气,死活拦住了他。于是他把唐露的人影剪下来,当作冥照贴了上去。老唐手抖,剪得不太干净,唐露身旁还残留有我的侧脸。
我看着童年记忆里的唐露,她也看着我,对我笑。我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脸。
我和唐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高二的寒假。
那时我已在城市里生活多年,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我爱听周杰伦的歌,爱打篮球,想买一双耐克鞋,暗恋隔壁班的长头发女孩。我厌恶记忆里贫穷闭塞的故乡。
但姨妈多年未归,春节探亲时就把我带上了。我住在父母家里,却格格不入。这里的人和其他一切,都让我感觉脏且陈旧。其间父母担心太麻烦姨妈照顾我了,向她提出把我接回来,姨妈以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为由拒绝了。我当时坐在旁边,悄悄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挨到大年初六,我跟姨妈一起,坐陈叔的拖拉机去镇上,然后从镇上搭大巴去市里,再坐火车回山西。但我们到镇上时,大巴已经开走了,我们在街边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拦到一辆顺路回市里的小汽车。司机要收一百,姨妈谈了半天,才以五十块的价格谈妥。
刚要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你们是要去市里吗?”
我转头看见一个女生,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消瘦,却背着一个鼓鼓的大包,手里也提着两个布袋。我疑心这些包裹比她自己都要重。
“是啊。”我说。
“捎我一个吧,我也去市里……没赶上大巴。”
我觉得她有些眼熟,点点头:“应该可以吧。”
这时,司机探出头来,不满地说:“这可不行啊!三个人就不是五十了,得加钱,六十!”
姨妈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着女孩,说:“小姑娘,一共六十,三个人。我们四十,你出二十块,可以吗?”
女孩犹豫了,在司机催促地按了几下喇叭后,才点点头。我帮她把行李放在后车厢里,突然记起了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唐露?”
“好久不见,”她却没有太惊讶,看着我笑了笑,“胡舟,你长高了。”
在去镇上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坐在唐露旁边,彼此沉默着,气氛有些尴尬。我扭头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树影,车窗倒映出她的脸。我看到她低着头,刘海的影子若有若无。
“你是去哪里呀?”我打破沉默。
“上海。你呢?”
“我跟姨妈回山西,快开学了。你现在也是在上海读书吗?”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她背着这样多的行李,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去念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