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浏览了所有的文件。
这些粗糙的、摇晃的、色偏的、带噪点和扫描线的劣质视频,拍的都是差不多的内容——人摧毁机器的过程。视频中总会出现一个或多个面目模糊的人,手持各种工具:锤子、电锯、液压钳、土制炸药、王水、乙炔焊枪……将各种不同的机器:冰箱、汽车、电视、家用机器人、电脑以及一些用途不明的设备,砸烂、拆解、捣碎,直至面目全非。
“我交过有各种怪癖的男女朋友,恋尸、恋物……有一个还喜欢收藏各种监控摄像头拍下来的交通事故现场,说那能让他嗨起来,可这个文件里面拍的那些内容,我却想不出来原因。”
“后来呢?”刀如海问。
“后来他好像觉察到了,看我的眼神变得很怪,而且忧心忡忡的,再后来他就从我生活里消失了。”
叶公好龙。廖桦在心里冷笑,你们先闻一口真正的尸体的味道,再来跟我谈怪癖。
在那头陈尸了三天的牛面前,乌兰托雅像个艺术家般吐出了胆汁。
廖桦捂住口鼻,绕着那件艺术品走了几圈。
这是一头健硕漂亮的黑色公牛,双角粗长如孩童大腿,毛色油光锃亮,用刀如海的话说,是族里“心最好”的一头水牛。因此它被选作一个礼拜后“钦卡那鲁哇努”,也就是剽牛舞仪式上的牺牲。
在祭礼上,收到木质请柬的人们将敲起铓锣,手握长刀,围着火塘载歌载舞。“大魔巴”也就是巫师,用木炭在一根三米高、半米粗的方形木桩各面画上叉号,由族里壮汉跳着特殊舞步,扛到剽牛场中央,插入土里。大魔巴念着咒语,往木桩上浇着米酒。如果祝祷仪式顺利,由五彩花毯和彩色珠链装扮一新的公牛便会被请下山,先围着主人家绕圈,圈数视性别、人口、习俗而异,亲戚们向牛喷撒五谷杂粮种子和酒水,最后被牵到剽牛场,拴在木桩上。此时角号吹响,木鼓敲起,进入最后的仪式。
刀如海像一个愤怒的街头模仿艺人,手脚并用地向客人解释剽牛的过程,其间夹杂着方言的粗鄙词汇。
到时候他将会从头人手里接过梭镖,绕牛一周,干掉少女献上的敬酒。
接下来他将举起梭镖,瞄准牛左肋间心脏部位的叉形标记,而后众人开始高歌。
他将猛刺牛心,欢呼雷动,牛应声倒地,倒下时的方向及姿态将预示吉凶。
然后他将割下牛头,献给头人检阅,大魔巴用牛血涂抹其全身,众人开始狂欢跳舞,以逆时针旋转的围舞敬奉先祖神灵。
牛将被肢解,剖腹取脏,分割牛肉,族人争相抚摸牛头以谋求平安好运。
“听起来结果差不多啊。”乌兰脸色苍白,远远地蹲在地上,捏住鼻子。
“那个杀牛的人应该是我!是我!”刀如海稚气未脱的脸上布满了暴躁的表情。
这本该是刀如海的成人礼。他是族长的小儿子,曾经无数次想象着这一幕的上演,甚至是在梦里。
如今,那头经过千挑万选的祭品静静地躺在他面前,姿态完美,像一个被精心剥开的橘子,皮肤完整,切口整齐,超大剂量的凝血剂的使用让现场异常干净。牛皮上每一个骨节都被打开,暗红肌肉连着结缔组织以解剖学结构陈列在旁,在胸腔及腹腔部位,所有的脏器都按照原先所在的位置悬浮着,开始肿胀、腐坏,此刻停满了急于繁衍后代的蝇虫。只有牛头保持完整,失神双目望向天空,像是对世界充满了疑惑。
廖桦忍住恶臭,蹲下,凑近观察那些脏器何以能够违背重力无端悬浮,他右眉一挑,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它们并非毫无支撑,而是像乐高积木般,彼此之间有极小面积的接触,整体构成一个均衡微妙的力学系统,但从外部来看,就好像是借助魔法飘浮在空中。这头牛的脏器中被注射了某种硬化剂,以保持相对刚性的结构。这只不过是埃舍尔式的把戏。
廖桦掏出限量版的万宝龙,小心翼翼地穿过左肋第三四根肋骨之间的缝隙,轻轻地去触碰那颗巨大暗沉的心脏,一个受力点。
这座由器官搭建的精致宫殿瞬间崩塌了,激起一团乌云般稠密的蝇虫与恶臭。
刀如海看着他,脸上露出某种预言遭应验的表情。
乌兰缓缓起身,开始了一阵更猛烈的呕吐。
***
“你是怎么想的?”
廖桦扭头问脸庞被篝火映得通红的乌兰,刀如海被支开买酒去了,现在空旷的休息站外只剩下他俩。要见大魔巴还得越过几个山头,夜路不好走,他们只好停车过夜。
“想什么?牛?还是大魔巴的预言?”
“两者都想。”
乌兰用拨火棍搅了搅油桶里的炭火,细小的火星飞升,很快就消失在了山区清冽的寒风里。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不可能是人干的。”
“那会是什么干的?”
“有那么一种理论,但也只是理论,如果纳米机器人技术成熟到一定程度,便可以从生物体内部进行你无法想象的改造,甚至可以让那头牛就那么活下去……”
廖桦喝了口酒,左臂肘窝不知什么时候被虫子咬了一口,钻心地痒。
“如果真有那种技术,干吗不用在治病救人上,干吗在荒郊野岭搞这种恶心玩意儿?”
“你去问那些科学家,跟他们比起来艺术家就不能太正常!”
“哼。我有一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