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多年没有重温这一幕了,看起来父亲找到了一个新的下属。
一个绝对服从的士兵。
“一二一、一二一、向前踏步—走!”巴鳞随着他的口令和示范有模有样地踏着步子,过长的裤子在地上沾满了泥土。
“你根本不希望我上大学,对吗?”我站在他们俩中间,责问父亲。
“向右看齐!”父亲头一侧,迈开小碎步向右边挪动,我听见身后传来同样节奏的脚步声。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只是为了让我没有反悔的机会!”
“原地踏步—走!”
我愤怒地转身按住巴鳞,不让他再愚蠢地踏步,但他似乎无法控制住自己,军装裤腿在地上“啪啦啪啦”地扬起尘土。
我捧住他的脑袋,和我四目对视,一只手掏出电子点火器,蓝白色的弧光在巴鳞太阳穴边炸开,他发出类似婴儿般的惊叫。
我从他的眼神中确信,他现在已经属于我。
“你没有权力控制我!你眼里只有你的生意,你有考虑过我的前途吗?”
巴鳞随着气急败坏的我转着圈,指着父亲吼叫着,渐行渐近。
“这大学我是上定了,而且要考我自己填报的志愿!”我咬了咬牙,巴鳞的手指几乎已经要戳到父亲的身上。“你知道吗,这辈子我最不想成为的人就是你!”
父亲之前意气风发的军姿完全不见了,他像遭了霜打的庄稼,耷拉着脸,表情中夹杂着一丝悲哀。我以为他会反击,像以前的他一样,可他并没有。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想一世人都走着别人给你铺好的路……”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听不见了,“像极了我年轻时的样子,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你想让我照着你的人生再活一遍吗?”
父亲突然双膝一软,我以为他要摔倒,可他却抱住了巴鳞。
“你不能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出去的人,哪有再回来的?”
我操纵着巴鳞奋力挣脱父亲的怀抱,就好像他紧紧抱住的人是我。而这样的待遇,自我有记忆之日起,就未曾享受过。
“幼稚!你应该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巴鳞像是个失心疯的发条玩具,四肢乱打,军服被扯得乱七八糟,露出那黝黑无光的皮肤。
“你说这话时简直和你妈一模一样。”又一朵蓝白色的火花在巴鳞头上炸开,他突然停止了挣扎,像是久别重逢的爱人般紧紧抱住父亲。“你是想像她一样丢下我不管吗?”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父亲的感受。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自私和狭隘才不愿意我走得太远,却没有想过是因为害怕失去。母亲离开时我还太小,并没有给我造成太大的冲击,但对于父亲,恐怕却是一生的阴影。
我沉默着走近拥抱着巴鳞的父亲,弯下腰,轻抚他已不再笔挺的脊背。这或许是我们之间所能达到的亲密的极限。
这时,我看到了巴鳞紧闭眼角噙出的泪花。那一瞬间,我动摇了。
也许在这一动作的背后,除了控制之外,还有爱。
有一些知识我但愿自己能在十七岁之前懂得。
比方说,人类脑部的主要结构都和运动有关,包括小脑、基底核、脑干、皮层上的运动区以及感知区对运动区的直接投射等等。
比方说,小脑是脑部神经元最多的结构。在人类进化中,小脑皮层随着前额叶的快速增大而同步增大。
比方说,任何需要和外界进行的信息或物理上的交互,无论是肢体动作、操作工具、打手势、说话、使眼色、做表情,最终都需要通过激活一系列的肌肉来实现。
比方说,一条手臂上有26条肌肉,每条肌肉平均有100个运动单元,由一条运动神经和它所连接的肌纤维组成。因此,光控制一条胳膊的运动,就至少有2的2600次方种可能性,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宇宙中原子的数量。
人类的运动如此复杂而微妙,每一个看似漫不经意的动作中都包含了海量的数据运算分析与决策执行,以至于目前最先进的机器人尚无法达到3岁小孩的运动水平。
更不要说动作中所隐藏的信息、情感与文化符号。
在前往高铁车站的路上,父亲一直保持沉默,只是牢牢地抓住我的行李箱。北上的列车终于出现在我们眼前,崭新、光亮、线条流畅,像是一松闸就会滑进遥不可测的未知。
我和父亲没能达成共识。如果我一意孤行,他将不会承担我上学期间的生活费用。
“除非你答应回来。”他说。
我的目光穿过他,就像是看见了未来,那是属于我自己的未来。为此,我将成为白色羊群中那一头被永远放逐的黑羊。
“爸,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