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几个同学带拉克出城玩,在路上碰到一花一白两只狗,都是本地品种,其中花狗长得比拉克还要威猛。它俩肯定是一公一母,因为它们正在跳着狗族百万年来延续不变的求爱双人舞:互相嗅一嗅,蹭一蹭,擦擦嘴巴,摇摇尾巴,追追逃逃。等双方情投意合时,花狗半立起身子,俯到白狗的后身上。这就是俗称的“狗打圈”,旁边有几个闲汉兴致勃勃地观看。我们几个同学,尤其是女生,都有足够的自尊,逢到这种事都把眼皮一耷拉,装着没看见,加快脚步匆匆离开。我们已经走过去了,忽然发现拉克没有跟来。它仍停在原地,背毛耸起来,恶狠狠地瞪着那两只狗。我察觉到拉克的神情不对,还没来得及反应,拉克已经恶狠狠地扑上去,对着花狗张嘴就咬。花狗被咬伤了,肩胛处鲜血淋淋。但花狗也不是善主,哪能受得了如此无理的挑衅?它暴怒地冲过来,把拉克冲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又扑过来,用前爪按住拉克,对着它脖子张开利齿。情急中我忘了危险,尖叫着冲过去,用手中的女式包使劲打花狗。花狗没把我放在眼里,玩儿似的一甩头,在我小腿上留下几道齿印。
拉克再度冲过去,准备舍命相搏。这时一个光膀子中年人从院里冲过来,喝止了花狗,我也喝住拉克。一场殊死战斗总算被制止了,下面得赶紧处理善后。我检查一下,拉克身上没有伤,再说它打过狂犬疫苗,不会有危险。但我的腿上已经见了鲜血。我问花狗主人,它打没打过狂犬疫苗?那个中年男人脸色发白,哼哼哝哝地说可能没打。
这就非常危险了,大伙儿都吓得脸色惨白,要知道,狂犬病的致死率基本是100%!我们赶紧调头回城,赶到最近的区防疫站。不巧,这儿没有狂犬疫苗,最近狗咬人的病例多,疫苗已经用完了。医生只能为我冲洗伤口,让我赶紧到市防疫站。何如雪、陶菊等几个女同学急得哭起来,我想哭也不行啊,再哭也于事无补,赶紧到大路上拦一辆出租,赶往市防疫站。
出租车开得飞快,拉克卧在我腿边,一脸悲伤地盯着我。我不知道它的智力能否完全明白眼前的局面(主人有患狂犬病的危险,必须立即打疫苗),但它肯定知道自己闯了祸,连累了主人。它难过地轻声呜呜着,那声调听起来让人心酸。我安慰它:别害怕,市防疫站一定有疫苗的,打了疫苗就没事了。
之后还顺利,我在市防疫站打了疫苗。为了保险,我给拉克也打了一支。回家后妈妈心疼得不行,问我咋会惹上那条疯狗,我怕她怪罪拉克,没敢说出真实情况。那个暑假过得很窝囊,因为狂犬疫苗要打5次,疗程为一个月。医书上还说,即使完全按规定打了狂犬疫苗,仍有0。15%的发病率。而且狂犬病的潜伏期很长,从两天到几十年。整个假期,妈妈都在背着我翻医书,悄悄观察我有无发病迹象,还遮遮掩掩地不敢让我看出她的担心,弄得我像吃了蝇子似的腻歪。
当然受打击最大的还是拉克。在我的印象中,从这件事之后它的性格完全变了,从一个快乐随和、自尊心较强的小男孩,变成一个目光阴郁的男人。
妈妈最终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由来。那天她到我的卧室,心事重重地问:
“茵茵,那天拉克为什么会情绪失控?它去咬那条花狗毫无理由嘛,拉克从来不是这样的暴烈性格。”我忙用食指让她噤声,指指隔壁拉克的卧室。妈妈摇摇头说:“我已经看过了,这会儿它在院里,听不到的。”
关于拉克这次闯祸我已经想了很久,我字斟句酌地说:
“恐怕它是在表现骑士精神,保护我,不让我看到它认为是龌龊的场面。它认为那两只狗当着女孩子的面交尾,是在耍流氓。”
妈妈忍不住苦笑:“我估计就是这样的,这是哪跟哪呀。拉克这样下去不行,会发疯的,它把人世界和狗世界搅混到一块儿了。”
我也唯有苦笑,我想妈的这句话说得精辟极了。这正是拉克的悲剧所在——既具有狗的身体和本能,又有人的智慧。两个世界形成了陡峭的接茬,任谁也无所适从。说到底,这怨爸爸的技术,也怨我的提议,我们硬要把一个人脑塞到狗的身体中,才造成今天的局面。我和妈沉默着,各自想心事。我知道妈妈今天来我这儿,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讲。但她最终没有说,因为那些话比较难以启齿。她只是含糊地说:
“拉克长大了,以后你和它不要过于亲昵。”
“妈,我知道。”
“唉,但愿你爸把那个黄花花赶紧送回来,也但愿它和拉克能合得来。那样拉克就不孤单了。”
“但愿吧。”
此后,我们有意在拉克面前多提及黄花花,还让爸爸在可视电话上展示它。一只肉团团的小黄狗,非常可爱。当然它现在和拉克的年龄比较悬殊,让拉克从心理上接受它为伴侣还为时过早。但狗狗的发育快,一两年之后它就能和拉克建立家庭了。
拉克看来接受了我们的安排,虽然比较勉强。
我们都盼着春节,盼爸爸带着黄花花回来。但在元旦之前我有了不好的预感:爸爸不再提及黄花花,也不让它在可视电话上现身了。我们问及它时,爸爸总是含含糊糊地把话头扯开。到了大年三十,爸爸匆匆赶回来,为我们带来一件昂贵的大型礼物:非常漂亮的碳纤维袖珍游艇,可以坐四个人,但重量很轻,不安柴油引擎的话,一人可以轻松地扛走。爸爸一进屋就忙着拆包装,说要马上带全家去河里玩。我沉着脸制止了他的做作,问:
“这是个好礼物,以后我会喜欢它的,但这会儿天寒地冻,不是玩游艇的时候。现在我要黄花花,你答应带回来的黄花花在哪儿?”
爸爸不敢看我,叹息着说:“非常遗憾哪,正好12月份基地有一件紧急任务,只好把黄花花派去了。”
我听了妈的劝,带着拉克下楼。吃年夜饭时爸爸一直在讨好我和拉克,有话没话地和我聊天,摸拉克的脑袋,弄得我也心软了,不再和他冷战。但拉克还是冷着脸不理他,偶尔用恼怒的目光横他一眼。我心里想,爸爸这次算是把拉克彻底得罪了。夜里看完春晚节目,我回到卧室后,爸爸跟着进来,坐在我的床边,难为情地说:
“茵茵,对不起,为黄花花的事爸爸向你道歉。”
爸爸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和解地说:“算啦,过去的事就别说了,明年再给我弄一只聪明的母狗吧。”
爸爸叹息着,真诚地说:“恐怕那也不能最终解决问题。茵茵,我真的很后悔。在为拉克提升智力这件事上犯了一个大错。我本来只想提升到六岁孩子的水平,那样它就只是一个聪明的宠物,不会有后来的诸多麻烦。但具体操作上我犯了错,可能是把刺激电压定高了0。2微伏。”
我愕然看着爸爸,哑口无言。这就是他的“真诚道歉”?他对拉克做错的事,只是“把刺激电压定高了0。2微伏”?对于这位技术沙文主义的爸爸,我真的无话可说了。
爸爸试探地说:“其实有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
“让拉克的智力退回到六岁孩子的水平,这样它就永远只是一只聪明的宠物。从技术上说这并不困难……”
“爸!”我急忙喝止住他,因为我忽然看到拉克立在门口,显然听到了这番话。对于它来说,这番话已经不只是残酷了。我匆匆地说,“爸爸,我已经把这一页掀过去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爸爸对我的态度有点愕然,顺着我的目光瞥见门口的拉克,微微一愣,笑着走过去,伸手去摸拉克的脑袋。拉克迅速闪到一旁,看着他,目光像是结了冰。爸爸回头看我一眼,窘迫地走了,拉克也默默地离开。我心头又是气恼又是难受,半宿无眠。爸爸怎么能提出这样的混账建议?他毕生都在“改进上帝的造物设计”,怕是走火入魔了。
“拉克!拉克!”
拉克扭头看看我,迅速转身,跑出房间。
我紧跟着跑出来,已经不见拉克的身影。爸妈被我的喊声惊醒了,这会儿穿着睡衣匆匆出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想指控拉克加害爸爸——本来我也拿不准这一点——就含糊地说:
“是拉克在屋里折腾,把我弄醒了。”
我们在屋里和院里找拉克,没有找到。睡前拴好的院门这会儿开着,所以拉克肯定出门了。三个人在门外喊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天太冷,三个人实在受不住,妈说:
“回去吧,别冻感冒了。估计拉克是心里烦,出去转转,明天就会回来的。”
我担心拉克还会溜回来找爸爸的麻烦,找个借口,挤到爸妈的**。那晚仨人都没睡好,老是侧耳听着院门的响声。但晚上拉克一直没有回来,以后也没回来。过了初五,爸爸回基地了,我和妈妈天天盼着能听到拉克的吠声。我们想,也许拉克只是不想见到爸爸,爸爸走后它会回来的。等我们最终确认了拉克的失踪,伤心的妈妈转过来安慰我:茵茵,你别担心,拉克身强力壮,又那么聪明,一定能找到一个安身之处。
我不担心这一点,依拉克的能力当然能活下去,这不成问题。它离开这片伤心地,也许会活得更轻松一些。但我无法排解心头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