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窗边故梦,难追忆
一个多月过去了,小王爷仍然下落不明,王府内仍然歌舞升平,王府外的寻常百姓仍然以为小王爷在奢华的王府中醉生梦死。在粉饰太平这件事上,老宦官曹公公有一手。
府中诸事,日常琐碎,照例是曹公公打理。至于大事,以前总是雀怜影与柳梦零商议,如今面对中土异军突起的“皇商”,却只有雀怜影一人苦思对策。窗外传来女子喧闹声,雀怜影以为是柳梦零回来了,开窗后却看见是外头花园的侍女们在玩蹴鞠,那是柳梦零教她们的游戏。
柳梦零仍然没有回来,只是偶有飞鸽传书报平安,雀怜影无法想象一个女孩子家在这兵荒马乱的世界独闯天涯的霸气。在雀怜影心里,只有这隔绝了外部世界的深深王府,雕花木窗内的小小闺阁,才是天地之间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柳梦零回来,她喜爱去的地方就是雀怜影闺房窗外的屋檐,她们是好友,柳梦零却从不主动见面,永远隔着一层窗户纸,除非雀怜影主动开窗见她。雀怜影知道她心里有疙瘩。雀怜影窗前抚古琴,柳梦零却爱哼着塞外胡人的歌谣。
雀怜影的童年,一岁蹒跚学步,二岁牙牙学语,三岁学着娘亲的一举一动—要坐时端庄、站时亭立、笑不露齿、举止大方,只要稍微顽皮逾矩,就是戒尺一顿狠抽;待到四岁时,读书识字,抄写《女经》《女训》,在尚未懂事时,就知道活在世上的意义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然后侍奉公婆、相夫教子;五岁研习琴棋书画,只是因为听娘亲说,女子若无才情,难以留住丈夫的心;六岁开始接触家业,只因娘亲说女子终有一日媳妇熬成婆,男主外、女主内,将来从大家闺秀熬成另一个大家的主母时要撑得起偌大的家业。
那时的她只感迷茫,世界对她而言,只是深深的侯府里小小的闺房,以及后院高高的四面围墙围起的深井般的院落。高墙外的一切全为未知。
第一次离家,是九岁那年,随爹入宫面见帝尊。那时四海升平,帝尊六十大寿,在帝王中也属高寿,天下王侯俱入宫庆贺,大宴群臣长达七日。山遥侯世子、天城侯贵女、南陆侯嫡孙……那时的她,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同龄玩伴,个个都谨遵礼教,恭谦有礼,唯独云阳郡主例外。七岁的小郡主活泼调皮,是个敢在皇宫上房揭瓦的主儿,已经成年的十三皇子是小郡主的亲表兄,带她到围场狩猎,她小小年纪,面对高头大马,全然不惧。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天底下也有不守森严礼教规矩的女子。
“可惜是女儿身,否则当像你爹那般驰骋沙场!这等气势,只怕连朕这帝都高墙都可以攻破!”那时,帝尊抚须大笑道,不知将来一语成谶。
短暂的相聚打开的一线窗,云阳郡主活泼的笑容像投进她日复一日严格死板生活中的一缕阳光,让她惊艳。
离别后,她又回到长宽不足两丈的闺房,接受娘亲忧心忡忡的教诲:“不可学云阳郡主,郡主是四柱国之一的云阳侯嫡出,郡主娘舅是帝尊,自可锦衣玉食、不受约束,将来夫家大概也不敢管束她。你娘非正室,你非嫡出,虽说此时受宠,但是嫡庶身份不可同日而语。将来你的夫家也不会是与祖父大人同级的公侯,只能是低得多的乡侯。你要知道自己的处境。”
九岁,外人眼中锦衣玉食的侯府千金、外人所不知的如履薄冰,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年戛然而止。不知是谁参了一本,说是云阳侯勾结偃师千乘妖人,十三皇子亲自带兵诛杀云阳侯全府上下,侯爷战死、公主自尽,小郡主下落不明;紧接着是太子斟长生攻打璩国时被偃师千乘报复,全军覆没,太子阵亡;然后帝尊疯了,诛杀一切与云阳侯交好的大臣,四柱国、八贤臣俱灭。
作为八贤臣之一的凤城侯府难逃灭顶之灾,全府男丁或被处死,或被流放,或被充军;女眷贬为官妓,流落风尘。十岁、十一岁、十二岁……姨娘、姑母、诸婶不堪受辱,短短的几年里都香消玉殒;因为有她在,娘亲苦熬了过来,倚栏卖笑,在夜深人静时仍然坚持教她作为一个当家主母要学习的一切知识,未来已经无望,娘亲只是在无客人时,假装那小小的方寸闺房仍然平静,用羸弱的双臂,试图为她创造一个生活仍然美好的假象。
这种保护是徒劳的,十四岁那年,娘亲病逝,娘亲生前教她恭顺驯从,却不敢教她从一而终、坚贞守节,怕她在这种地方活不下来。十四岁,放在寻常人家,只怕已经开始谈婚说嫁,而她,却只能踏上娘亲那条路。姣好的相貌、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自幼养成的大家闺秀风范,她一登场,就成了令人惊艳的花魁。至于当家主母的能力,那是无人感兴趣的。她从来不笑,风尘中的浪**公子们趋之若鹜,却千金难买美人一笑。
然后是诸皇子之乱,繁华都市城郭破、教坊残、女闾碎,莺莺燕燕各自纷飞逃生。她不知道寻常人家如何逃避兵灾,只知道随着老鸨辗转各座城市逃亡,有时候是她跟着别人逃,有时候是被卖往异国他乡。但是对她而言,都无太大区别。
居无定所,如残叶在风中漂泊,辗转中她换了好几个假名:卿小怜、水玉儿、莫君忆。直到十五岁那年,她被塞外经营风月场所的巨富金万钧买下,改名雀怜影,连同几十名同样可怜的女子,带往塞外天堑关营生,她才过上两年安稳日子。
就在她以为这一生就在风尘里度过的时候,偃师千乘高高在上的首领余魔尊酒后狎妓,打翻了另一名首领谪仙子的醋坛子,派人砸场子。以偃师千乘向来行事乖张的脾气,只怕要不留活口。谁知那一天她却看见多年不见的熟人,昔日的云阳侯府小郡主,今日的偃师千乘柳仙子。
砸了这里,逼娼为良。柳梦零是这样想的。
砸了这里,我何处安身?我不是你,一身武功、高来高去,无论何处都能生存。
罢了,都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柳梦零收剑,放过她,也放过了金万钧,带着一肚子的怒火离开,盘算着去砸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的场子—帝尊的帝都。
雀怜影原本以为,这次偶遇过后,以后不会再见面。却不曾想到,她又被金万钧带到云砂城,开了家更大的妓院,然后遇上已经成为云砂王的斟云。小孩子不讲理,见了一次面,就常邀请她到王府,全然不顾外头的非议,强留她在府中,是再也走不掉了。
柳梦零的养父余魔尊与生父云阳侯是莫逆之交,面对雀怜影,她心中总有些疙瘩。她们多半时候是隔着窗交谈,却从不敢讨论悲剧的。起源。
中土百姓皆说,昔日云阳侯镇守边疆,原本是为了防范以偃师千乘为首的、不服王化的狂徒和蛮族邪寇入侵。云阳侯竟然与偃师千乘的妖人们来往,才有后来的灭门惨祸。然而到了塞外,雀怜影亲眼见过偃师千乘的水力机关是如何抽取地下暗河,让寸草不生的荒原变成万顷良田,让食不果腹的穷人变得丰衣足食。也让雀怜影重新思考:昔日云阳侯的做法,究竟是对是错?
雀怜影不是柳梦零,她不擅长思考大问题,只擅长按照别人给她定的方向制订具体措施。午后的王府蝉鸣声声,庭院流水潺潺,雀怜影独奏古琴,自娱自乐,却缺了玉笛和鸣,亭中玉笛是柳梦零的物件,佳人失踪一月有余,让人思念。
女训女德、三纲五常、闺阁举止,雀怜影原本以为柳梦零不懂,后来才知道她是不屑。雀怜影懂的,柳梦零都懂。雀怜影见过她一身华服,施施而行;也见过她光着脚丫,蹦来跳去。她的自由从容,让人羡慕。
“明姑娘,柳仙子来信。”赵龙将飞鸽传书双手奉上。以柳梦零的身手,竟然还没把小王爷追回来,也倒是奇事一桩。
雀怜影道:“想必是有什么事让梦零分了心,没有全力追王爷。”
赵龙道:“我想也是。”柳梦零做事不像雀怜影那般专注,容易节外生枝。
雀怜影对赵龙交代几句,赵龙领命离去。
柳梦零被困住了。困住她的不是武林高手,也不是朝廷大军,而是凤花郡手无寸铁的贫穷百姓。离开云砂郡,穿过天岭郡,踏入凤花郡境内,只有荒芜的旧村、寥寥的炊烟、衣不蔽体的贫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