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清明远叙孤生寂
东叶市把水虹镇的警察力量加强了一倍,从四个人增加到八个人。在这半个月里,东区的古代人又闹了好几次事,都被轻松镇压了下去。
离朱星舰的冷板凳真的很冷,只有老战友偶尔过来探病,弓雨晴的日子还是很安静的。在新郢市、新斯摩棱斯克这种人口过亿的大城市,市级督察官权力极大,手握民间科技企业的生杀大权,但是东叶市是几乎没有科技产业的偏僻小城,所以弓雨晴每天都是无所事事地养病。
昔日陆战七师精锐663连让人闻风丧胆的“母老虎”弓雨晴,病恹恹地躺在沙发上,裹着毛毯,任由长发披散,翻看着相册。相册中那些共赴沙场的年轻脸庞,如今已经天人两隔。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周琴交到了新朋友,夸夸其谈的老朋友托马斯介绍她认识了来自新熙雍市废墟的舒小妘。舒小妘的美,楚楚可怜,让人心碎。你若对她生活的年代有所了解,可能还会因那段历史而落泪。
讨论历史,是星舰联盟目前最流行的活动,其中又以地球联邦末期的历史最为热门,所有的人都急于知道祖先们被逐出故乡之后,地球故乡发生了什么事情。周琴不指望发大财,她为那些喜欢听取宏观历史角落里的琐事的听众们奉上一些小故事,在这个经济萧条的时代,赚点儿钱养活自己,再存钱买一套房子、一辆车,就很幸福了。
但是在舒小妘眼里,所谓幸福,就是不用挨饿,能有方寸的容身之地,没有机器人叛军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如果再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看到近处阳台上的花卉和远处绵延的绿色群山,那就叫梦中的天堂。
人类社会由于年代不同,下一辈的平民过的寻常日子,有时候会是上一辈的达官贵族们做梦都梦不到的神仙日子。弓雨晴的家里,杨牧亦的厨艺已经比初来乍到时好了很多,一份秦始皇无缘得尝的驯鹿肉排,撒上汉武帝闻所未闻的孜然,盛在唐太宗未曾见过的铝合金餐碟里,配上宋太祖从不知道的冰镇咖啡,端到舒小妘面前。
舒小妘第一次尝到驯鹿肉排的滋味。在她那个年代,最昂贵的食物是新鲜小麦烤成的小面包。在一场滂沱的酸雨摧毁了地球上最后一片麦田之后,新熙雍市里最后一磅新鲜出炉的面包拍卖出了一亿联邦币的天价。
“你这样造访雨晴的家,不怕老斯迪克震怒吗?”杨牧亦问舒小妘。
舒小妘摇头:“托马斯先生私下告诉过我,只要能给联邦政府弄到钱,斯迪克总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杨牧亦端着弓雨晴爱吃的肉羹和蔬菜汁上了四楼。他让她尽量躺着别动,用纯银的小匙耐心地一口一口喂她。弓雨晴觉得自己能动,但她很享受这样有人喂食的时光。前几天,周琴小声提醒了榆木脑袋般的杨牧亦,他才知道该换个房间了。于是杨牧亦住到了四楼,和弓雨晴的卧室只隔薄薄的一堵墙,周琴则换到了三楼。
那天晚上弓雨晴镇压了闹事的古代人,杨牧亦捡到了余伊丢弃在地上的黑色窄刃链锯刀,刀上篆刻着弓雨晴的名字,他什么都知道了,只觉得胸口的旧伤又隐隐作痛。但是知道了又能怎样?他好几次想问她:“你是因为刺过我一刀,感到内疚才收留我?”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他怕捅破这层窗户纸。雨晴差点儿捅死他没错,但是他也一枪打死了雨晴的战友雷泽尔中尉。这层窗户纸要是捅破,只怕情人瞬间变仇人。他背叛了地球联邦,要是再失去这个容身之所,天地虽大,却没有他能去的地方。
客厅里,周琴看着舒小妘小心翼翼地品尝她从未吃过的美食,心想着该怎样打开话匣子。
很多观众想听新熙雍市的末日故事。这些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他们想听一些更悲惨的故事,听完之后可以自我安慰说,我们现在的日子还不算太糟糕,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但是过去的那段历史,是很多古代人心底的伤疤,一碰就疼。杨牧亦是绝口不提新熙雍市那些往事的,托马斯也是只要提起那些事,就闭上眼睛默默叹气,给多少钱都不愿说。周琴只能试着看能不能从舒小妘身上打开缺口,于是她把几张钞票放在了舒小妘面前。
舒小妘知道周琴想听那些不忍回忆的往事,她不想说,但是她太需要钱了,如果弄不到钱,斯迪克会把她赶出地球联邦的。
唇未启,泪先流。舒小妘哽咽着,说起了那些对周琴而言已经尘封七千年,对她来说却像是昨天的故事。
舒小妘曾经有个幸福的童年,爸爸是收入丰厚的飞船设计师,妈妈是软件工程师。像那个时代很多无忧无虑的女孩那样,背着小书包上学放学,每到周末,到补习班学习父母希望她学的古筝和绘画。她的人生轨迹原本已经被父母安排好,做个优雅的好女孩,等到大学毕业后,安排一门婚事,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年轻才俊,从此过着温暖幸福的小生活。
舒小妘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排斥,她一直是腼腆听话的乖女孩。十七岁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她从来没交过男朋友,只在画纸上勾勒过想象中的男朋友帅气的外貌。爸爸的同事们当中,好几个人的儿子符合她的想象。她的要求不高,不管是当中的谁,她都可以。接受。
十七岁那年的青葱岁月,一夜之间,战火席卷了她生活的小城市,和平的生活像摩天大楼的玻璃外墙般被炮火击得粉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她才蓦然发现,原来和平只是脆弱的假象,战争的狂潮从来就没有离她太远。
败退的士兵涌入城市,一身褴褛的军装透着汗液和血液混杂的恶臭。依靠高楼和街道节节抵抗,军官们就地征兵,随意强征壮丁入伍,把从战死的士兵手上捡来的枪往居民手上一塞,就命令他们冲上去当炮灰。
“你们这样做是非法的!我们是普通公民!是纳税人!我们出钱让你们保护我们,不是让你……”轰!一声巨响打破了人群的抗议,大片高楼如积木般坍塌,钢筋铁骨的机器人叛军碾轧过残垣断壁,机械臂上重机枪的无情火舌朝平民扫射。
负责征兵的军官倒下了,他用身体为平民挡住了致命的弹片。四面八方的街道上,都是机器人的身影,履带染血,枪口炽红,宛若钢铁的死神。倒塌的高楼活埋了年轻的士兵,碎石瓦砾下传出绝望的哀号,机器人叛军沉重的履带再次从瓦砾上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