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员们傻了眼,他们没想到当年号称太阳系外最富庶的殖民星—南门二,在地球联邦毁灭之后,竟然变得一贫如洗。一名程序员站起来大声咆哮:“你们不能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来自地球!你们应该知道分寸!”
要是在地球联邦的鼎盛时代,“来自地球”这个显赫的身份可以压倒很多殖民星。哪怕是地球上的一个普通平民,如果到了殖民星上,那都是得好好伺候着的“贵族”,不然他随便发送一个消息回到地球的网络上,一个“轻视地球公民”的大罪名扣下来,铺天盖地的舆论都能把殖民星的官员压死。即使是联邦政府也不敢对这种地球人沙文主义思想说半个不字,倒霉的只有殖民星上的人。
对方沉默了片刻,才说:“地球联邦已经不存在了,没了联邦军队给你们撑腰,你们也就省点力气,别再咆哮了!看在大家都是地球人后裔的分上,我可以给你们提供点核燃料,提供些零件给你们维修一下飞船,去别的殖民星碰碰运气吧。”
有人注意到他们说的是“地球人后裔”,这个称谓像刀子一样划过大家的心头。尽管他们知道南门二上的人要么是在地球上找不到工作、背井离乡到这儿谋生的穷人,要么是被流放的罪犯,但从这个称谓中,他们也听出南门二的人已经不把自己视为地球人了。会议室里的沉默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对方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问?”
一向沉默的老吴说:“我冒昧地问一句,‘地球人后裔’是什么。意思?”
对方说:“让你们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你们就明白了。”会议室的大屏幕一下子亮了,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种陌生的生物,他们只有一米高,苍白的皮肤,瘦小的四肢,羸弱的躯体撑着光秃秃的头颅,没有耳朵等头部突出物,鼻子也退化成两个小孔,用两根小管子连接在背部的氧气瓶上,一双硕大、惶恐的眼睛占据了脸上将近一半的面积,嘴巴被挤进了小小的角落里。
程序员们倒吸一口凉气,问:“你们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对方说:“南门二的殖民星群终究是人造的行星,我们没有更高的科技建造出类似地球环境的行星,只能依靠暗淡的太阳光驱动太阳能电池板来获取能量,制造生命所需的食物和氧气,同时尽可能节约能量,我们不得不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基因改造—为了适应黑暗的环境,我们不得不让眼睛变成像某些深海鱼类那样的大眼睛;为了避免宝贵的热量在寒冷的环境中流失,我们抛弃了耳朵和鼻梁;为了尽量减少能量消耗,我们缩小了自己的体型。好在南门二殖民星的质量都只有月球的三分之二,引力非常小,哪怕是非常瘦弱的身体都可以行走自如。”
会议室又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对方打破沉默说:“你们走吧,这十几年来,我们遇上过无数来自太阳系故乡的逃难飞船,当他们看见我们的模样之后,都无一例外地离我们而去,去寻找别的殖民星接纳他们。别在南门二浪费时间了,你们想要的是类似地球环境的富饶之地,不是这贫瘠的南门二。”
一枚火箭从距离飞船最近的殖民星上升空,殖民星没有大气层,引力也非常小,那枚火箭像南门二上的人一样头大身小,携带着他们急需的核燃料和飞船配件,慢慢地跟飞船对接。对方说:“这是我们能为你们提供的最后的礼物了。话说已经有两三年没看见有难民船从太阳系出来了呢!你们也许是最后一艘难民船了,比你们更迟的估计都已经葬身在机器人叛军的钢铁洪流中了。”
飞船的机械臂从火箭上卸下核燃料和配件,送入自己的船舱中。这些配件中竟然有他们想要但又不好主动索要的量子计算机芯片,尽管从型号来看是比飞船本身的芯片更为古老的型号,但有总比没有好。
对方又说:“那些计算机芯片中储存有当年地球联邦制造南门二这种特殊的带有飞船引擎的殖民星系统的设计图纸,希望对你们能有所帮助。”
一名程序员问:“我们要这东西干啥?”他们只想找一颗愿意接纳大家的殖民星,再不济也得找一颗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这些图纸对他们来说就是废纸。
对方说:“前些年,流放者兄弟会向我们讨要过这些图纸,说是哪天万一找不到适合生存的星球,好歹有个备份科技可以让大家活下来,这也许是我们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体面礼物了,所以后来不管有哪艘来自地球的难民船向我们求助,我们都会把这些资料给它。”
对方传送了一个坐标过来,说:“流放者兄弟会的援军返回地球时,在不远处制造了一个虫洞,穿过虫洞就能到达兄弟会的世界。但那虫洞不太稳定,通过时有可能发生船毁人亡的事故。是投奔兄弟会还是到别的殖民星碰碰运气,得看你们自己的抉择。”
人造虫洞技术是地球联邦的科学家们为了大幅度缩短太空旅行的长度而研发的技术,但直到地球联邦灭亡,虫洞的不稳定问题都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很多飞船宁可选择慢吞吞的亚光速飞行技术,也不愿通过危险的虫洞。但对流放者而言又不一样了,联邦政府为了能让流放者到更远的地方探索太空,往往强迫他们通过危险的人造虫洞而不顾他们的死活。当然,在公开的新闻中,人们是看不到这些的。但最让老吴意外的是,为了救援地球,流放者兄弟会的援军竟然不顾危险穿越虫洞,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飞船葬身在穿越虫洞的。过程中。
老吴问:“我们是穿越虫洞呢?还是去找别的殖民星?”
一个程序员没好气地反问他:“你说我们是现在就找死呢?还是去别的殖民星碰碰运气?”
老吴还想说些什么,坐在一旁的萨多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没继续说下去。在地球上的普通平民固有的印象中,越是远离地球的殖民星,就越是治安混乱、龙蛇混杂的罪恶之地,流放者兄弟会更是像地狱一样邪恶、可怕,老吴心想这一定是某种带着偏见去看别人所造成的妖魔化印象,但流放者兄弟会那边到底过得好不好,他心里也没底,所以就没再坚持。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最后不知是谁先说了句:“走吧,我们去找下一颗殖民星。”
飞船离开南门二,朝下一颗殖民星飞去,这将是一段长达百年的旅途,孤寂的太空中,只有他们这一艘孤零零的飞船,沿着数百年来地球联邦开辟的航线,像一粒尘埃,在死寂的夜空中慢慢游走。没人知道下一颗殖民星是什么情况、会不会收留他们,就连幽灵通信匣中也联系不到他们的消息,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梦境城里的普通平民根本不知道飞船曾经接近过南门二。会议结束后,老吴独自走在喧嚣的街头,却感觉到无边的寂寞正不断侵蚀着自己的心。街边报刊亭的报纸上刊载的各种新闻也是以娱乐和捕风捉影的绯闻为主;街头的大屏幕上,就连谁家的猫爬到树上下不来、出动消防员解救的新闻都能作为头条播放一整天。
老吴心想这样也好,那些真正的大新闻对普通人来说太残酷、太冰冷,只会让人陷入深深的绝望和无助中,眼前这些媚俗化的新闻好歹能麻醉一下大家,让人们能够熬过那漫长到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流浪之旅。
离开南门二之后的漫漫长路,又是年复一年的流浪,他们就像一群流浪汉,挨个儿敲响各颗殖民星的大门,却一次次被拒之门外—客气点儿的就提供点燃料补给,婉言拒绝难民船的来访,打发他们去下一颗殖民星碰碰运气;不客气的直接用军舰拦截难民船,一连好几次,程序员看着那又老又旧的小军舰像掉光毛的老狗,在卫星轨道上挡着他们的去路,只能无奈离开。
挨个儿造访殖民星的流浪之旅耗费了人们不知道多少个一百年。每次召开程序员大会时,到会的程序员也越来越少。每次会议上,人们都是茫然地盯着那浩瀚的太空,不知道这艘孤零零的飞船要流浪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