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使劲!”
拳头砸在巴鳞那瘦削的身体上,像是击中了一块易碎的空心木板,咚咚作响。
“为什么不打我!”
我的指节感受到了他紧闭双唇下松动的牙齿。
“为什么!”
我听见“刺啦”一声脆响,巴鳞右侧眉骨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一直延伸到眼睑上方,深黑色的皮肤下露出粉白色的脂肪,鲜红的血液汩汩地往外涌着,很快在沙地上凝成小小的一摊。
他身上又多了一种腥气。
我吓坏了,退开几步,其他小孩也呆住了。
尘土散去,巴鳞像被割了喉的羊崽蜷曲在地上,用仅存的左眼斜视着我,依然没有丝毫表情的流露。就在这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他和我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甚至有灵魂的人类。
这一刻只维持了短短数秒,我近乎本能地意识到,如果之前的我无法像对待一个人一样去对待巴鳞,那么今后也不能。
我掸掸裤子上的灰土,头也不回地挤入人群。
我进入Ghost模式,体验被囚禁在VR套装中的巴鳞所体验到的一切。
我或者说是巴鳞置身于一座风光旖旎的热带岛屿,环境设计师根据我的建议糅合了诸多岛屿上的景观及植被特点,光照角度和色温也都尽量贴合当地的经纬度。
我想让巴鳞感觉像是回了家,但这丝毫没有减轻他的恐慌。
视界猛烈地旋转,天空、沙地、不远处的海洋、错落的藤萝植物,还有不时出现的虚拟躯体,像素粗粝的灰色多边形尚待优化。
我感到眩晕,这是视觉与身体运动不同步所导致的晕动症,眼睛告诉大脑你在动,但前庭系统却告诉大脑你没动,两种信号的冲突让人不适。但对于巴鳞,我们采用最好的技术将信号的延迟缩短到五毫秒以内,并用动作捕捉技术同步他的肉身与虚拟身体运动,在万向感应云台上,他可以自由跑动,位置却不会移动半分。
我们就像对待一位头等舱客人,呵护备至。
巴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个世界,与几分钟前那个空旷明亮的房间之间的关系。
“这不行,我们必须让他动起来!”我对耳麦那端的操控人员吼道。
巴鳞突然回过头,全景环绕的立体声让他觉察到身后的动静。郁郁葱葱的森林开始震动,一群鸟儿飞离树梢,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物体在树木间穿行摩擦,由远而近。巴鳞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片灌木。
一群巨大的史前生物蜂拥而出,即便是常识十分缺乏的我也能看出,它们不属于同一个地质时代。操控人员调用了数据库里现成的模型,试图让巴鳞奔跑起来。
他像棵木桩般站在那里,任由霸王龙、剑齿虎、古蜻蜓和各种古怪的节肢动物迎面扑来,又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体。这是物理模拟引擎的一个漏洞,但如果完全拟真,又恐怕实验者承受不了如此强烈的感官冲击。
这还没有完。
巴鳞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开裂,树木开始七歪八倒地折断,火山喷发,滚烫猩红的岩浆从地表迸射而出,汇聚成暗血色的河流,海上则掀起数十米高的巨浪,翻滚着朝我们站立的位置袭来。
“我说,这有点儿过了吧。”我对着耳麦说,似乎能听见那端传来的窃笑。
想象一下,一个原始人被抛在这样一个世界末日的舞台中央,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会认为自己是为整个人类承担罪错的救世主,还是已然陷入一种感官崩塌的疯狂境地?
又或者,像巴鳞一样,无动于衷?
突然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我退出Ghost模式,摘下巴鳞的头盔,传感器如密密麻麻的珍珠布满了他黑色的头颅,而他双目紧闭,四周的皱纹深得像是昆虫的触须。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无力地叹息,想起多年前痛揍他的那个下午。
我与父亲间的战事随着分班临近而日渐升温。
按照他的大计划,我应该报考文科,政治或者历史,可我对这两个科目毫无兴趣。我想报物理,至少也是生物,用老吕的话说是能够解决“根本性问题”的学科。
父亲对此嗤之以鼻,他指了指几栋楼房,还有铺满晒谷场的茶叶,它们在阳光下闪光。
“还有比养家糊口更根本的问题吗?”这就叫对牛弹琴。
我放弃了说服父亲的尝试,我有我的计划。通过老吕的关系,我获得了老师的默许,平时跟着文科班上语、数、英的大课,再溜到理科班上专业小课,中间难免有些课程冲突,我也只能有所取舍,再用课余时间补上。老师也不傻,与其要一个不情不愿的中等偏下的文科考生,不如放手赌一把,兴许还能放颗卫星,出个状元。
我本以为可以瞒过忙碌在外的父亲,把导火索留到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刻。
当时的我实在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