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有句老话叫‘父母在,不远游’。我都远游十几年了,父母都快不在了,也该为他们想想了。”
我又问他:“等父母都不在了,你会走吗?”
老吕皱了皱眉头,像是刻意不去想这个问题,他绕了个大圈子,说:“在我研究的领域有一个老前辈叫DonaldBroadbent,他曾经说过,控制人的行为比控制刺激他们的因素要难得多,因此在运动控制领域很难产生类似于‘A导致B’的科学规律。”
所以?我知道他压根儿没想回答我。
“没人知道会怎么样。”他点点头,长吸了一口烟。“放屁。”我接过他手里的烟头。
所有人都觉得他待不了太久。结果,老吕从我初二教到了高三,还娶了个本地媳妇生了娃,正应了他自己的那句话。
我们开始用的是大头针,后来改成用从打火机上拆下来的电子点火器,“咔嚓”一按,就能迸出一道蓝白色的电弧。
父亲觉得这样做比较文明。
人贩子教他一招,如果希望巴鳞模仿谁,就让两人四目相对,然后给巴鳞“刺激一下”,等到他身体一僵,眼神一出溜,连接就算完成了。他们说这是狗鸦族特有的习俗。
巴鳞给我们带来了无数的欢乐。
我从小就喜欢看街头艺人表演,无论是皮影戏、布袋戏还是扯线木偶。我总会好奇地钻进后台,看他们如何操纵手中无生命的玩偶,演出牵动人心的爱恨情仇,对年幼的我来说,这就像法术一样。而在巴鳞身上,我终于有机会实践自己的法术。
我跳舞,他也跳舞。我打拳,他也打拳。原本我羞于在亲戚朋友面前展示的一切,如今却似乎借助巴鳞的身体,成为可以广而告之的演出项目。
我让巴鳞模仿喝醉了酒的父亲。我让他模仿镇上那些不健全的人,疯子、聋子、傻子、被砍断四肢只能靠肚皮在地面摩擦前进的乞丐、羊痫风病人……然后,我们躲在一旁笑得满地打滚,直到被人家拿着晾衣竿在后面追着打。
巴鳞也能模仿动物,猫、狗、牛、羊、猪都没问题,鸡鸭不太行,鱼完全不行。
他有时会蹲在祖屋外偷看电视里播放的节目,尤其喜欢关于动物的纪录片。
当看见动物被猎杀时,巴鳞的身体会无法遏制地抽搐起来,就好像被撕开腹腔的是他一样。
巴鳞也有累的时候,模仿的动作越来越慢,误差越来越大,像是松了发条的铁皮人,或者是电池快用光的玩具汽车,最后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踢他也不动弹。解决方法只有一个,让他吃,死命吃。
除此之外,他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抗拒或者不快,在当时的我看来,巴鳞和那些用牛皮、玻璃纸、布料或木头做成的偶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忠实地执行操纵者的旨意,本身并不拥有任何情绪,甚至是一种下意识的条件反射。
直到我们厌烦了单人游戏,开始创造出更加复杂且残酷的多人玩法。
我们先猜拳排好顺序,赢的人可以首先操纵巴鳞,去和猜输的小孩对打,再根据输赢进行轮换。我猜赢了。
这种感觉真是太酷了!我就像一个坐镇后方的司令,指挥着士兵在战场上厮杀,挥拳、躲避、飞腿、回旋踢……因为拉开了距离,我可以更清楚地看清对方的意图和举动,从而做出更合理的攻击动作。更因为所有的疼痛都由巴鳞承受了,我毫无心理负担,能够放开手脚大举反扑。
我感觉自己胜券在握。
但不知为何,所有的动作传递到巴鳞身上时似乎都丧失了力道,丝毫无法震慑对方,更谈不上伤害。很快巴鳞便被压倒在地上,饱受折磨。
“咬他,咬他!”我做出撕咬的动作,我知道他那口尖牙的威力。
可巴鳞似乎断了线般无动于衷,拳头不停地落下,他的脸颊肿起。
“噗!”我朝地上吐了一口,表示认输。
换我上场,成为那个和巴鳞对打的人。我恶狠狠地盯着他,他的脸上流着血,眼眶肿胀,但双眼仍然一如既往地无神、平静。我被激怒了。
我观察着操控者阿辉的动作,我熟悉他打架的习惯,先迈左脚,再出右拳。
我可以出其不意地扫他下盘,把他放倒在地,只要一倒地,基本上战斗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阿辉左脚迅速前移,来了!我正想蹲下,怎料巴鳞用脚扬起一阵沙土,眯住了我的眼睛。接着,便是一个扫堂腿将我放倒,我眯缝着双眼,双手护头,准备迎接暴风骤雨般的拳头。
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拳头落下来了,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以为巴鳞累了,但很快发现不是这么回事,阿辉本身出拳是又准又狠的,但巴鳞刻意收住了拳势,让力道在我身上软着陆。拳头毫无预兆地停下了,一个暖乎乎、臭烘烘的东西贴到我的脸上。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我突然明白过来,一股热浪涌上头顶。那是巴鳞的屁股。
阿辉肯定知道巴鳞无法输出有效打击,才使出这么卑鄙的招数。
我狠力地推开巴鳞,一个鲤鱼打挺,将他制住,压在身下。我眼睛刺痛,泪水直流,屈辱夹杂着愤怒。巴鳞看着我,肿胀的眼睛里也溢满了泪水,似乎懂得我此时此刻的感受。
我突然回过神来,高高地举起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