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没能达成共识。如果我一意孤行,他将不会承担我上学期间的生活费用。
“除非你答应回来。”他说。
我的目光穿过他,就像是看见了未来,那是属于我自己的未来。为此,我将成为白色羊群中那一头被永远放逐的黑羊。
“爸,多保重。”
我迫不及待地拉起行李箱要上车,可父亲并没有松手,行李箱尴尬地在半空中悬停着,终于还是重重地落了地。
我正要发火,父亲“啪”的一声在我面前打了个立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人。他说过,上战场之前不要告别,兆头不好,要给彼此留个念想。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举起手,回了个软绵绵的礼。当时的我并没有真正领会这个姿势的意义。
“真没想到我们竟然会折在一个野人手里。”课题组组长、也是我的导师欧阳笑里藏刀,他拍拍我的肩膀,“没事儿啊,再琢磨琢磨,还有时间。”
我太了解欧阳了,他这话的潜台词就是“我们没时间了”。
如果再深挖一层则是“你的想法、你的项目,那么,能不能按时毕业,你自己看着办”。
至于他自己前期占用我们多少时间和精力,去应付他在外面接下的乱七八糟的私活儿,欧阳是绝不会提的。
我痛苦地挠头,目光落在被关进粉红色宠物屋里的巴鳞身上,他面目呆滞地望着地板,似乎还没有从刺激中恢复过来。这颜色搭配很滑稽,可我笑不出来。
如果是老吕会怎么办?这个想法很自然地跳了出来。
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他当年闲聊扯出的“A导致B”的问题。
传统理论认为,运动控制是通过存储好的运动程序完成的,当人要完成某一个运动任务时,运动皮层选取储存的某一个运动程序开始执行,程序就像自动钢琴琴谱一样,告诉皮层和脊髓的运动区该如何激活,皮层和脊髓再控制肌肉的激活,最后完成任务。
那么问题来了:同一个运动有无数种执行方式,大脑难道需要储存无数种运动程序?
还记得那条运动的可能性超过了全宇宙原子数量的胳膊吗?
曾经有一个数学家提出一套理论,试图解决这个问题。
他的基本思想是:人的运动控制其实是大脑求一个最优解的问题。所谓最优是针对某些运动指标,比如精度最大化,能量损耗最小化,控制努力度最小化,等等。
而在这一过程中,大脑会借助于小脑,在运动指令还没有到达肌肉之前,对运动结果进行预测,然后与真实感知系统发回来的反馈相结合,帮助大脑进行评估及调整动作指令。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上下楼梯时我们经常会因为算错台阶数而踩空,如果反馈调整及时,人就不会摔跤。然而反馈往往带有噪声和延时。
这位数学家的模型较为符合前人在行为学和神经学上的已知证据,可以用来解释各种各样的运动现象,甚至只要提供某一些物理限制条件,便可以预测生物的运动模式。比如说,八条腿的生物在冥王星上的重力环境中如何跳跃。
好莱坞用他的模型来驱动虚拟形象的运动引擎,便能“自主”地产生出许多像人一样流畅自然的动作。
当我进入大学时,该模型已经成为教科书上的经典,那时我们常常通过各种实验不断地验证其正确性。
直到有一天,我和老吕在邮件里谈到了巴鳞。
我和老吕自从上大学之后就开始了电邮来往,他像一个有求必应的人工智能,我总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无论是关乎学业、人际关系还是情感。我们总会不厌其烦地讨论一些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问题,例如,“用技术制造出来的灵魂出窍,体验是否侵犯了宗教的属灵性”。
当然,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关于我父亲的事情。
老吕说巴鳞被卖给了镇上的另一家人,我知道那家暴发户,风评不是很好,经常会干出一些炫耀财力却又令人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我隐约知道父亲的生意做得不好,可没想到差到这个地步。
我刻意转移话题聊到Todorov模型,突然一个想法从我脑中蹦出。巴鳞能够进行如此精确的运动模仿,如果让他重复两组完全相同的动作,一组是下意识的模仿,而一组是自主行为,那么这两者是否经历了完全相同的神经控制过程呢?
从数学上来说,最优解只有一个,可中间求解的过程呢?
老吕足足过了三天才给我回信,一改之前汪洋恣肆的风格,他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我想你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有多重要。如果我们无法在神经活动层面上将机械模仿与自主行为区分开,那么就有了这样一个问题:自由意志真的存在吗?
收到信后,我激动得彻夜难眠。我花了两个星期设计实验原型,又花了更多的时间研究技术上的可行性及收集各方师长的意见,再申报课题,等待批复。直到一切就绪时,我才想起,这个探讨“根本性问题”的重要实验,却缺少了一个根本性的组成要素。
我将不得不违背承诺,回到家乡。
只是为了巴鳞,我不断告诉自己。只是巴鳞。就像“A导致B”,简单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