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脑子里的画面是这样的,我,像漫画里的主人公,面前是一堆坏蛋,我踹开他们,拉着你跑,你手里都是汗,我回头看你,你却在笑,周围的景物缓缓倒退,整个世界就我俩在跑。
幻想结束。我回头确认,你已经跑远了。我可以走了吗,我说。哈哈哈,他咧嘴大笑,说,我昨天看电视学会了一个新词儿,b、i、t、c、h,挺适合她的,你没看到,她哭的那样,哎哟太假了。
地上有块砖,我迅速捡起来,砸向他的头。然后,我撒腿跑走,不是家的方向。
“去树林。”这个声音像几秒前的回音,好像从身后传来,又好像从我心底。
从那时起,我多希望能清楚地听到你说的每一个字,像车窗外那一处处遥远又美丽的风景,不断从我耳畔掠过,从不间断。
树林离学校不远,我跑得气喘吁吁,刘成明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近。这片树林不算大,再跑一段就到公路边。我望向前面,是一处小山丘,心想躲在那背后。跑近一看,山丘下面竟然有个洞,洞口两臂宽,我迅速抓了些枝条挡在外面,钻进去躲起来。几分钟后,刘成明大喊着追到了附近,只有他一个人,我往里躲,心想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再被暴打一次。
他四下观望着,突然,他的右方传来一个声音,他往那儿看了看,狐疑地跑开了。我松了口气,以为暂告安全,可没想到,我稍微往后一退,不知踩到什么东西摔了一跤,洞里又黑又湿,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痛感和恐惧感相继爬上我的身体。等我挣扎着站起身,他已经来到洞口,头上冒着血,一脸狰狞。完了,我当时想。此时,外面再次响起一声怪响,他没再理,一步步向我靠近。
我回头看,洞里好像还有路,但漆黑一片像是深渊,可那时分不清前面和后面哪个更恐怖。也许基于本能,我往里退,山洞深处清凉潮湿,看不见或许更安全。他气急败坏地吼了声“给我出来!”然后追进来。
周围岩壁湿湿的,我扶着洞体边缘一路小跑,乍有种触电的感觉。他循着声音追上我,我们很快扭打在一处,回声像涟漪漫开。没两下我嘴里就泛出血腥味,脸上身上都湿湿的,也不知到底哪儿疼,四周是浓稠的黑暗,只知道面前有一堵肉墙,我们拳打脚踢,不留后手。来来回回,痛且无聊。我找到我俩之间的一段缝隙,锚准距离,使劲给了他一脚,随着他一声叫喊,四下突然变宁静了。
我立马转身没命似的往外跑,天色已变成深蓝。
第二天,5月14日,刘成明没来上学。你不信,而且你一天都在生我气,不和我说话,我那时只想让你先走,所以骂了你。课堂上,我给你塞纸条,说,我本来打算在你离开后跟他们来场最后的决斗,必须赢,赢了后他们不会再找麻烦,所以对不起,我说的是假话,骗他的。你说,知道是假的,但也感觉难过。我说,怎样才能原谅我呢?你说,下次考试考前十。我说,试试看。接着你问我,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身上又有新伤。我没说,只自己在心里设想最坏的结果—他晕倒在山洞,没人发现,然后死在里面?不会的,我不敢再往下想。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还是没来。第七天,警察来学校了。数学课上,方老师把我叫出去,说警察有事问我。我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警察问我,3班的赵涛看到上周二你在学校门口用砖块打了刘成明,然后他去追你,对吧?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学校,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我说,他一直欺负我,班上同学都知道,他那天骂我,我是打了他,但是,我跑了很远,确认他没追上,最后故意绕了不常走的路回家。警察继续问,老师说你第二天脸上挂彩了。我说,是,树林里摔了一跤,对了叔叔,可以去树林找找看,我是在那儿把他甩远的。
希望警察可以找到他,如果他还在,他们应该能原谅我是因为害怕才说谎的吧。过了三天,听方老师提起,警察在树林里没找到他,我才开始慌了。
最近几天天气都不见好,阴沉沉的,那天放学后,我一个人跑到树林,进入山洞,里面漆黑一片,岩壁又湿又凉,我试探地喊了声他的名字,没有回应,往里走,能听见水滴声。正当我继续向前迈出一步时,身体突然失去重心跌入脚下的水潭。
短暂几秒,我失去了意识,不是我掉进水里,而是水穿过我体内,静谧且安稳,像躺在夜晚的沙滩上,海水和着沙子,舔上我的脚趾、腿、后背和四肢。接着,我又像是在空间中下落,坠入一条无穷无尽的隧道,我飘浮在空中失去重心,在一片黑暗中乱抓,希望能抓住什么,这段时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却又像只过了一瞬。
等我意识变得清醒,身体重新得以平衡,看到洞口的光照过来,比之前亮了些,我慢慢走出去才发现身上是干的,外面晴空万里。你绝对猜不到发生了什么,等我回到学校附近,竟看到相同的一幕,刘成明正拦在你和我面前!我确定没看错,如果不是做梦,那么我回到了十天前。
那个山洞是个时光机。听起来很俗对吧,但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明白,当时的自己肯定跟刘成明一样,掉进了另外的时间线,所以,我当时只想阻止我们进入那个山洞。我还看见你哭了,看见“我”赶你走,我在心里暗暗骂自己。接着,我跟在他俩后面,跑向树林。刘成明捂着流血的头骂骂咧咧追“我”,我猫着身子躲在树丛后跑,捡起两块石头敲出声响,当他准备进入山洞时,朝我的方向看过来,面前那个山洞似乎对他的**更大。我继续弄出声音,他也没注意,径直朝洞里走去。
他们在洞里打了起来,不久后,刘成明应该要消失了,尽管我无比想让他消失,但真的发生了,却令我感到惶恐。我愣在原地,拼命回想看过的所有时间旅行的电影、漫画,《回到未来》《神秘博士》《终结者》《哆啦A梦》……大多穿越者都遵循着几条原则,不能和自己见面,不能干扰历史,等等。来不及细想,我还是打算先回到咱们的时间线再说。
过了许久,我再次进入山洞。可诡异的事再次发生了,我来到了一个星期后,5月28日。我年轻了一个星期,准确地说是失踪了一星期,可离我进入山洞后只过了一个小时,所以,两边的时间流速完全不同,这是我发现的第一个规律。
回到家后,我爸妈都急疯了,而且学校连续有两个学生失踪,这在小镇上算是大案了,警方已经立案调查。当我出现在班上,你们都围过来问我。我只说,不知走到哪儿就迷路了,像睡了一觉,什么都记不起来。当你悄悄问我时,我告诉了你实情。当时的你,琢磨了半天才缓缓挤出一句话“让我想想”。你肯定以为我脑子烧糊涂了吧。
接下来,我配合警察调查,但没透露山洞的秘密,我害怕他们进去后会引起更大的混乱。关于我们的失踪没有定论,之后,刘成明再也没有回来,这件事被当作悬案搁置。可你知道吗,他一直生活在集集镇,只不过是另一个他。你还记得龙溪街废品站的怪爷爷吗?他老是自言自语些时间啊人生啊之类的怪话,只要有小孩子路过,就骂骂咧咧吓跑他们的那个?
他就是刘成明,老年的刘成明。
5月13日他进入山洞后,其实去到了未来,在那个时空,他被当作失踪七天再出现的刘成明,周围一切没有任何差别,于是他在那里过完一生,并不知晓山洞的秘密,直到自己68岁时意外再次进入,出来后发现,这里才过去一个星期。他重新见到了自己的父母,一对失去孩子、伤心欲绝的父母,于是,他决定留下来不走了,在家对面的废品站默默守着他们。关于原来那个时空发生过什么,他没多说,我从他浑浊的双眼、爬满皱纹的手上看见了“时间”的流逝,当时只觉得一个经历过一生的人,承受的远比我想象的更多。
我怎么知道的?是他在路边认出我后,把我拉过去悄悄告诉我的。他还跟我们道歉。我早在心里原谅他了,你也是。
第二天,我和他一起去树林,在山洞门口堆满石头和树枝草叶,把那些秘密封存起来。
还有好多事啊,米蔚蓝,你都要听吗?你点头。好像这些事你都不太记得,而我一说,你马上又全部想起似的。距离终点站还有很久,你让我继续。
集集镇一如往常,那些扰乱生活的涟漪渐渐平静下来,临近中考,我的成绩很快进入班级前十,我们约好考同一所高中,市重点腾华中学。那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像是我们一起在赛道往前跑,只要抵达终点,就能拥有整个世界一样。
中考那天,我早早上路,却在接近你家楼下时被刘成明的表哥拦住,他和几个小青年把我绑走,关在一间地下室,关了整整两天。我就这样错过了考试。他们放走我之后,我又困又饿,连恨他们的力气都没有,我站在路边望向海岸线,忍不住放声大哭,那种要让自己的声音穿过森林到城市一样的决绝哭声。接着,我回家看了父母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跑向那个山洞,我搬开石头,割掉树枝,不顾一切钻了进去。
这一次,我却来到高中开学的第一天。我想办法从集集镇坐车来到滕华中学,躲在校门口,本想看你一眼,可竟然发现了准备入学的自己。过去的事实会发生变化,这是第二个规律。我当时心里还有太多疑惑,等晚上放学,我悄悄叫住高中生“我”。他十分讶异,尽管如此,我却没时间解释,只问他你去了哪里。他说,你那天没参加考试。说着,他有些难过,我问,怎么了。他也许不想让我也难过,一路沉默着。突然,我开始流鼻血,也许因为时间旅行中不能和自己见面,我意识到必须马上远离他。于是,我再次回到集集镇,进入山洞。
而这次,我终于回到中考前一小时,我走小路来到你上学的必经之路,开考前二十分钟,你都没出现。我当时想,如果这里的“我”也被绑走了,那么我必须代替自己去参加考试。接下来的两天考试,你都没出现。最后一场考完,我恍恍惚惚走出考场,从老师口中得知,你的妈妈送你去考场时,路上一辆车子不偏不倚地撞向了你。
我疯狂地奔向医院,看见你躺在病**,你的身体被绷带、管子缠在,像睡着了一样,只是眼角还留着泪痕。我只觉一片混沌,怀疑自己坠入了某处梦境,眼泪不自主地滴落,好像两个人同时借着我的眼睛在哭一样,真想一切从头开始,一次都不离开你。我陪着你妈妈守了你三天,最后一晚,你嘴唇突然轻轻翻动,我左耳凑近听,你好像在说,“不要……走进……”那句没说完的话,随着心跳变成静止的直线而消散在空中。我参加完你的葬礼,决定再次穿越。
那不是我最后一次在时空里往返,等我再次进入山洞,时间来到了高考前夕。那时的“我”快要成年,高高帅帅的,斯文又聪明,他的未来一片光明,只是他几乎把你忘记了,但我没有。
我要找回你。这是我接下来活着唯一的目的。
我开始计划。首先,我必须得弄明白穿越的规律,我要学习数学、物理甚至哲学,只有大学里能学到这些。可我得去哪个时空才能用一个合适的身体进行这项计划呢,用一个没有忘记你的我。
我回想所有进入山洞的经历,去一次过去,去一次未来,再回来一次,因为两个时空的时间流速不一样,我每次都得回到起点,再出发。我就像在不同时间线上寻找工藤新一的柯南,遵循暂时总结的规律穿梭于不同的人生,对,我不相信随机,“上帝不掷骰子”这句话,是我在大学的一本书上读到的。
在我往后多次穿越的经历中,踩着这个规律,我到过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的时空,我根据线索寻找到他们,他们过得还不错,有些还记得你,有些忘了你,但这个我始终如一。在我离去的时空里,这个我会不会又要失踪很久?不会的,后来我发现,那两条规律都因为时间线并不单一这一点而作废。所有时间线里的我,都在出发、返回,若有缺失宇宙又立马会补齐,循环接力,平衡便不会被打破。
我在制造一条美妙的小悖论,有时我这么以为。也许是宇宙为我撕开了一条缝隙,让我有机会窥探有序与无序之间的那种微妙的平衡。
当然,这些时间线会有不同程度的误差,却不会超过一定的范围。可奇怪的是,如果把你也算在误差范围内的话,那么,在我去过的时空中,你从来都没存在过。你在中考那天去世,这成了往后所有时空的基本事实。我痛恨这条规律,直到……
等等,你打断我说。既然不能长时间和自己见面,那你们的记忆如何同步,现在的你如何知道这一切?你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