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缝隙
张单骑
“Mindthegap”,我正盯着脚下的这行字发呆,直到地铁呼啸着进站。
从龙溪街到北山桥站,人不多,我步入车厢。米蔚蓝就坐在我斜对面,靠边,她最喜欢靠边的位置,像在等谁,不管是地铁、公交车还是餐馆,从小就这样。
她刚下班,略显疲态,不过还是紧握手机,手指在计算器页面点来点去,加加减减,应该跟钱有关。最后得出的一个数字令她有点失望,端着的肩膀立马垂了下来。她身穿流行的宽松西装,白色帆布包抱在怀里,微卷的齐肩中发,身上有股淡淡花香味。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我走过去,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她没怎么在意,只收好手机轻轻倚靠栏杆。
“你好,你是掌海中学初三5班的米蔚蓝吗?”虽然突兀,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她微微侧过头,有些错愕,“你是?”
“我是张单骑,你同学。”
她打量我了一番,有什么东西在她眼中慢慢晕开,“噢!这名字好像有点印象。你也坐这趟地铁?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这么多年,我们都变样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上。”
她比从前开朗了。我好像错过了很多,真害怕她会忘记我。
“你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好看,右眼角这颗痣,一眼就能认出来,”我指了指自己右眼,“只不过,你小时候不大爱讲话。唔,你还记得方老师不?他老没收我的漫画,然后让我罚站。有次你帮我藏书,结果被发现了,老师问书是不是你的,你一句话都不说,不管怎么逼问,你脸都红了,就是不说。”
她抿嘴努力回想,锚定那些记忆的真实性,“都十几岁了,哪还是小时候呀!”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说:“感觉你过得挺好的,为你高兴。”
“也不全是……你呢?”她把一缕头发别在耳后。
“我,耳朵好多了。”
“嗯嗯,”她好像忘了,“张单骑,你还记得多少上学时候的事儿?”
地铁进站,玻璃上映出我俩的侧影。我,单眼皮、薄嘴唇,戴眼镜,一件灰蓝衬衣和一件黑帽衫,偏瘦,有点像漫画里那种闷闷的但遇到困难又会放大招的男生。也许吧。
“你哪站下?我,还记得不少呢。”
“还很多站,你说说呢。”
我从来没发觉自己记得那么多事,细碎得如南方雨季每天降落在身上的雨丝,你从来不知道它们原来躲在哪里。让我想想从哪里讲起—
我们生活的城市,在填海造陆前还是个小镇,叫集集镇,这个名字后来才改掉。脚下这片地方,说不定以前就是片荒地或树林。集集镇在南方的南方,靠海,常年炎热湿润,一到夏天,满眼都是绿色的风在穿行。我们的童年都差不多,被炽热的阳光催促着长大,被海里的美味填饱肚皮,我们最爱讨论新出的漫画书和电脑游戏,最喜欢光着脚丫子在路上疯跑。前方等着我们的是故事、无忧无虑的假日和每天变换不同颜色的大海,等太阳下山了就去捡贝壳,在沙滩上留下成排的脚印……我们踏着落日余晖回到家,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一瓶冰镇可乐是这一天最完美的点缀,然后和爸妈一起看电视上的新闻,随口提起邻居同学的近况和镇上那个怪爷爷……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2011年4月8号那天。方老师说我们班今天来了位新同学,他安排你暂时坐我左边的空位。你扎着马尾,脸很白净,右眼角有颗痣,身上有股淡淡花香,一看就是那种老师喜欢家长疼爱的好苗子。
你不爱说话,但我有不会做的题问你,你都给我讲。你成绩很好,但我那时对学习提不起兴趣,上课常常偷看漫画。有次在上学路上,你在我后面喊我,我没理你,你上课时专门给我递纸条,问,刚才叫你为什么不答应?我说,我右耳有点聋,但是不影响正常生活。你说,真假的,你没骗人吧?我说,骗你是小狗,以后叫我得从左边。你说,好,那老师同学都知道吗。我说,估计都知道,瞒不了,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这毛病就是那时落下的。你收掉纸条,我继续看漫画。
说实话,遇见你之前,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挥起拳头反抗。
我有个外号叫“一只耳”,是刘成明取的,他坐最后一排,不是他个子大挡人,因为他是个坏学生,老师不想管就给发配到角落。每个班都有这种人吧,平白无故就爱欺负人,在你椅子上放图钉,往你书包里倒辣椒油,等你进了厕所门然后从外面锁住,整蛊的伎俩常常推陈出新。他喜欢抢同学的东西,有时还跟同学要钱,看不惯谁就在放学路上等着那人,然后突然冲上来一顿拳打脚踢,谁敢告老师,他下次就会用上更狠的新花招。他有几个跟班,都是隔壁班跟他一样的人。
一只耳,被叫来叫去,我告过老师,被揍过,后来我学着不去在意。我不爱学习可跟他不一样,也许是缺少一个目标,也许是更相信漫画里的世界,那里面比现实世界精彩百倍,在我们还没真正认识世界的年纪,漫画里就什么都有了。我常把自己想象成主人公,在黑白的油墨框框里生活,说的话也在框框里,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去冒险远行、去打打杀杀都可以,那么夸张,那么不可一世。
你来了之后,我的黑白漫画变成了彩色。
你来了之后,刘成明越来越频繁地找我茬。对啊,我这种人怎么配做你的同桌。
有次我从厕所出来,他大声叫我一只耳,我听见了,但没理他。然后他一脚踹我后背,我摔在地上,生疼。周围的笑声像被拍烂的西瓜一下迸裂开,我听得清楚,怕这笑声被你听见。我支撑着站起来,脱掉校服,握紧拳头,冲上去狠狠地砸向他的肉脸。
想到你,我就变得勇敢,跟漫画里的人一样勇敢。
我和刘成明都请了家长。他道歉是假的,我知道,在初中毕业之前,我的日子不会好过。让我想想,我是哪一次有了让他消失的念头呢?
是他开始欺负你那次。
厕所门口互殴事件发生后,你肯定也注意到了,我的椅子冒出图钉,书包里灌了辣椒油,眼镜碎掉,作业被撕,身上隔几天就青一次肿一次,他不打脸,警告我不许告家长。你问我,我不吭一声,你帮我去告老师。于是,他对你下手了。最开始也是小打小闹,在背后扯扯你头发,让别的女生不和你玩,给你取外号“小白鼠”,说一只耳和小白鼠天生是一对,就该一起被收拾。为了这,我跟他打过几次,来来回回愈演愈烈,我们都进过几次医院,领过几次警告。你劝我,我听了。我妈让我转班,我坚决不,她怪我成绩不好,成绩好了,没人敢欺负你。我仔细想过这句话,有点道理。
于是,我不看漫画了,试着去喜欢黑板上那些方程组和公式,方老师每次解完题都要后退几步,把密密麻麻的等式全部框进眼中,沉醉几秒,然后说,和谐啊,美啊。我看了看你,嗯,美。期中考试结果出来,我进步了,特别是数学和物理,都是你的功劳。
可那天放学路上,刘成明堵住我们,说我考试肯定抄了你的卷子,说我们老鼠一窝,说我们关系不正常,说我们烂成一堆。我想冲过去一脚踹他脸上,你拉住了我,两根手指触到我的皮肤,被驯化般的,我忍住了。你作势要打电话,想吓走他们,可他不怕,还找我们要钱,我掏出几十块扔他脸上,护着你想冲过去。刘成明又扯住你头发,你疼得叫了一声,手机掉地上,眼泪在眼眶打转,你冲他大声喊,刘成明你到底要怎样才不这么混蛋。他笑了笑,说,你俩决裂,张单骑你当我们面儿骂她一句,让她滚远点,而且,以后你也不能跟她说话,我就放过你俩。
决裂这个词,用得挺狠。
你滚,我背对着你说。听不见,大声点,他说。我把你护在身后,他的肉脸占据我的视线。米蔚蓝,你滚,我大声说,你滚啊,快滚回家,不要再跟我说话了以后。
你好像哭了,我没回头。你滚吧,别缠着我了,我讨厌你,我再次说。空气湿热得黏人,汗水啊泪水啊什么的,都咸。你忍住眼泪,可啜泣声我左耳听得很清楚,你向我身后的方向,离开了,然后,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