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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往城市里开,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窗外的建筑排成矩阵,霓虹点缀其中,半空中浮起一层淡蓝色雾霭。再次回到城市,我感觉自己像孤立世外的旁观者,看来来往往的人形影匆忙,他们关心道琼斯指数、关心各类物品价码,胜过关心自己的快乐。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想送给他们一件礼物,但制作这件礼物需要很多时间,不是现在。
高维家很温馨,她独居了很久,准备把儿童房打扫出来让我住。房间里的一切让她回想起往事,随着灰尘被清理,她又立马从中抽离。她失去过一个孩子,之后也失去了丈夫,两种失去的意义截然不同,但共同塑造了现在的她。
高维摊开所有资料,惊喜地对我说:“你们之间是有连接的。”
夜深了,我的睡眠时间之前就开始减少,我分析对比那些数据,试图建立意义坐标系,从中寻找规律。
我发现部分失语者的编号旁附上了一种图形标志,标志有三类,白人男孩、沈夏,还有跟我和阿凯一类的,从形状上对应着火、地、水。现在,我们都不确定一点,是每个失语者都具有不同能力,还是个别人的异化现象。如果是前者,那我们则会被当作另一种族群。
失语者的地理分布也很有特点,从北纬35度为中心向上下纬度的地区扩散,数量由多至少,将位置标成红点,在地图上的分布像是一个横向的梭子形。年龄坐标上,所有失语者都是青少年,这是脑神经细胞生长速度最快、最活跃的年龄段。另外,我们脑突触数量增加的速率各不相同,从身体数据看,似乎是跟基因自主调节的强度有关。所以,这一切并不是完全随机。
可沈夏事件一旦曝光,中心会对其余失语者有所防备,我和他失踪的事也令人头疼,他们会调遣力量寻找我们。同时,为了找出我们能力的机制和来源,专家团会暗中展开实验,学校对我们的保护就会变得非常微妙。我能读懂汪校长,却读不懂外面的陌生人。
我想象阿凯被实验的场景,面前放着各类装置,用于测验他拥有哪种能力。他收到了“等我回来”的信息,无论如何,他相信我的承诺。愧疚和担忧在后半夜侵蚀着我的意识,我感到害怕,不是恐惧,只是害怕,害怕分裂和痛苦降临在任何人身上,像一颗定时炸弹。
直到黎明来临。跃出地平线的光亮提醒我,多余的情绪无济于事,必须专注思考,我还需要跟更多失语者建立沟通。我们之中,肯定有人有同样想法,我想,如果我们彼此连接,形成变数阵列中的行数、列数、中心点的矩阵命令,就能将所有人像连线一样连起来。
为此,我还必须具备第三种能力,用火说话。
高维领我悄悄回过家。我把妈妈的眼泪也变成了冰晶,她知道,见雨的名字充满意义。第二天,她收到探视取消的通知,还被告知我失踪了。商量后,妈妈向校方暂告我的安全,并提交退学申请。我提出接下来跟高维离开,有许多研究要做,而且我需要科学家的支持。妈妈抹掉眼泪,我手捧她的脸,为她驱散心中的担忧,她转而笑了,眼睛弯成月亮。她说,宝贝,我为你感到骄傲。谜题很快会揭开,我对她打手语。
我打算将妈妈和我的个人信息在网上抹掉。计算机技术是于朔教我的,准确地说是分享,我们可以分享彼此的技能,通过共同依赖的介质—水。
某种意义上,我们建立了自己的云端。
就算我在短时间内学会基础知识,但要完成这事并不简单。我花了快三天时间,在公共网络上删掉所有痕迹,接着在加密网络里,将经过加密函数转换的信息还原成明文,闯入好几个链路系统关口后再全部清理。
我和高维在研究一个脑电波增强装置,有了它,我可以更好地实现一些想法,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
趁这时,我开始学习火语。我连续三个小时盯着一团燃烧的火焰,进入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这团火还残留着宇宙大爆炸后的余温,在无边黑暗里,承袭着恒星的使命。我伸出手靠近它,中枢性温度敏感神经元对热刺激产生一个大的激越脉冲,那温度顺着皮肤层传遍全身。火中也有语言,与水代表着物质的湿性不同,比起水的摄聚,火的温性则可以让物质产生相状的变化。它能融合、吞噬、照射和席卷万物,是一切开始的开始,是所有结束的结束,生命在其中咆哮着诞生,同时也接近毁灭。
火如果能谱成音乐,那这音乐没有起始和终点,像是一幅可视的图像,宏大壮美、没有边际,它试着教会我们打破感官的束缚,去尽情拥抱和燃烧。
这首音乐需要混淆自己的感官,用眼睛去听,用耳朵去看,好比坐在海岸边,感知潮汐起落的同时,也能感知到天上星体的运行轨迹。
此刻的我,收回萦绕在火焰旁的手指,仿佛一天之中欣赏过几十次日落那般,满怀感伤,又充满无限希望。
“城市哪里有火?最好是大火。”我问高维,她还在试验台上捣鼓着一个头盔模样的装置,眼镜滑到了鼻梁上。
“火?你要做什么?”她抬起头。
“练习,最好是超过八百摄氏度高温的火。”
她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儿了,“带我去吧。”
在夜晚的城市中穿行,五彩霓虹将街道渲染成用色过度的油画,无处不在的全息广告不断攫取路人的注意。雾湿的道路狭窄且蜿蜒,在路上偶尔能看到行色匆匆的疲惫面孔,或千篇一律的目光,我打开车窗和目光的主人对视,这些目光又很快看向别处。
高维驾车驶入主干道,前方突然亮起一团光圈,仿佛彩色水母摇曳在黑暗中,我们很快被那光拦了下来。我蜷缩在后排,宽大的衣服和鸭舌帽让我看上去像个瘦弱男孩。
治安官站在车前,黑色制服上晕开一圈圈彩色光纹,那是由特氟纶及光纤合成的新型材料制成的衣服。必要时,里面的光感颗粒能将衣服调制成跟周围景物相似的光波频段,这样他们就如变色龙般成了半隐形状态。
“科学家,现在为失语者管理中心服务?”治安官查看她的证件,“失语者,嗯……”他俯下身子,目光在车内扫**。
高维看了看后视镜中的我,双手紧握方向盘。
“这么晚了,你们要去哪儿?”治安官眉毛上挑,掏出一块晶屏翻看着。
“去同事家取一件实验仪器。”
“你同事住哪儿?给他打个电话。”治安官没看她,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滑动。
“他……”
治安官转而看向我,敲了敲后座车窗玻璃:“你,叫什么名字?”
“他是我亲戚家的孩子,叫高……”高维的尾音中带着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