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奈德舅舅吗?
他为了守护对妹妹的承诺,为了保护琼恩的性命,不惜玷污自己视若生命的荣誉,背负著“不名誉”的指责十几年。
他是一个重信守诺的兄长,一个为了保护亲人愿意牺牲一切的舅舅。
怪眼前的凯特琳女士吗?
作为一个妻子,她承受著丈夫背叛的耻辱;作为一个母亲,她需要保护自己孩子们的地位和权益,防范一个可能带来威胁的“私生子”。
在维斯特洛的规则下,这是她的权力,甚至是她的责任。
如果说,在不明真相的过去,琼恩还能將那份无处安放的怨恨,悄悄地、带著负罪感地加诸於那位“不负责任的父亲”身上,那么现在,当这位“不负责任的父亲”变成了“重情重义的舅舅”,他的怨恨便瞬间失去了对象,悬在半空,无所依凭。
恨劳勃国王?
那个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雷加夺走了挚爱、最终在狂怒中掀起叛乱,导致坦格利安王朝覆灭的男人?
他似乎可以恨,但劳勃已经死了,死得並不光彩,被一头野猪拱死。
恨一个死人,除了让自己显得可笑,还有什么意义?
恨伊莉亚·马泰尔公主?
那个被丈夫背叛、与孩子一同惨死在兰尼斯特骑士手中的可怜女人?琼恩甚至无法產生一丝这样的念头。
那么,该恨谁?恨命运的捉弄?恨那个他素未谋面、却给了他生命和如此复杂身世的生父雷加与生母莱安娜?
琼恩不知道。
那刚刚被点燃的、爆燃的怒火,因为找不到確切的靶子,很快便在內心空旷的荒原上无助地摇电、减弱,最终熄灭,化作一摊无处可放、只剩下灼烫余温的灰烬。
一种深沉的、近乎虚无的疲惫感攫住了他。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那个坐在阴影里的女人。
她瘦骨嶙峋,脖子上致命的伤口触目惊心,依靠著光之王诡异的火焰才勉强维繫著这不生不死的存在,宛如一具活动的尸体。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临冬城主母,而是一个失去了丈夫、与孩子们离散、在痛苦和復仇中煎熬了太久太久的可怜灵魂。
她终究没有真正伤害过自己。
没有剋扣过他的用度,没有阻止过他习武识字,没有在他年幼时將他偷偷遗弃。
她只是————忽视他,用冰冷的礼仪和疏远的態度,在他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经歷了战爭、背叛、看惯了人世间的种种不幸与残酷,琼恩·雪诺一无论他叫什么名字——早已不是那个在临冬城因身份而敏感自卑的少年。
他理解了奈德舅舅的沉重,似乎————也能多少体会到凯特琳女士当年的处境与痛苦。
在过去这些年里,作为“私生子”,除了身份上的差异和凯特琳女士情感上的冰冷,所有物质上的供应,他与其他几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区別。
尤其是罗柏,他们俩年纪相仿,一起成长。
当罗柏到了该习武的年纪,父亲给了他们一人一把量身打造的练习用剑,让他们並肩跟著罗德里克爵士一起学习格斗技巧。
到了该学骑马的年纪,罗柏得到一匹精神抖擞的栗色牝马,他自己也得到一匹同样健壮、只是毛色略显斑杂的色牡马。
凯特琳女士从未在这些方面提出过异议,或是暗中阻拦。
自从跟著班杨·史塔克叔叔离开临冬城,成为一名守夜人预备兵,到现在已经三年了。
这三年里,他曾在北境和南侵的野人搏杀,经歷过残酷的五王之战,也曾无数次再生与死之间徘徊。
他见识过贵族们的野心,也体会过普通人在严酷环境下的挣扎求生。
正是这些经歷,磨礪了他的心智,让他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曾经在临冬城的生活,哪怕是带著“私生子”標籤的生活,是多么幸运。
那些灰色的阴影一凯特琳夫人的冷淡、下人们偶尔的窃窃私语、外人的异样目光,与那些亮色的光斑一奈德舅舅宽厚的手掌、罗柏勾肩搭背的笑闹、布兰爬墙时的欢呼、艾莉亚倔强的跟隨、甚至珊莎早年天真烂漫时的亲近,全部搅拌在一起,最终凝结成了临冬城那无法摧毁的灰白巨石城墙,成为了他內心深处用以抵御世间一切苦难的坚固工事。
琼恩已经不再怨恨凯特琳女士对自己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