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那五万块钱还我我就去找你哥!”老万恼了,嗓门就亮了。老万从来都这样,怕软不怕硬的一个人。
一听父亲提五万块钱的事,万家顺就蔫了,板着一张脸,把老万他们的东西逐一塞进出租车,老万上车,还没等坐稳呢,车子就嗡地一声,像只巨大的铁苍蝇一样冲了出去。
老万这才晓得,儿子是嫌自己的,咳,果然是老了啊,去谁家就是给谁家送了张罚单。心里这么想着,就黯然了。半天才说我和你妈还没老得用人伺候,你不早就说了嘛,在城里提个桶卖一月小豆腐都比在家伺候一年的果园挣得多。
“那是说。”万家顺的声音里听不出心情,像一坨用木板压住的棉花:“那是坐地户,买两斤黄豆去菜市场捡点菜叶子就能做买卖,可您呢?您没房吧,得租吧?房租多贵,我又不是没跟您说过。”
万家顺话里话外的,没打算让老两口住他们家。老万听出来了,伤心那阵过去了,因为没用,这时候老万才信了人家说的,在混帐儿女手里,父母怎么做,都没对的时候,你越善良越好说话他就越欺负你,所以,老万隔着司机防护栏拍了拍万家顺的肩,说家顺,你停车。
万家顺头也没回,有点不耐地问干嘛?
“我有话跟你说。”老万压着火气。
万家顺说有什么话您说行了,停车干嘛?停不好警察还过来找麻烦。
“我让你停了车说!”老万的嗓门提高了八度。
万家顺这才感觉到大事不妙,找了个僻静地方,把车停了,回头小心翼翼地说:“爸,您生气了?”
老万连掰带踹地下了车,站在马路牙子上说万家顺你给我下来。
万家顺晓得,父亲摆出这个姿势,十有八九是要打人了,小心地下了车,离老万远远地站了。说:“爸,有话您好好说,我可告诉您,这是城里不是乡下,不带随便动手的,还有,我也是孩他爸了,不能随便给人打,我亲爹也不行!我得给我儿子留点体面!”
老万那只要轮出去的巴掌,又悄悄攥了回去。是啊,万家顺也快三十的人了,不能打了。再想想,自己也老了,打不动了。不由的,就悲从中来,弯着腰,就在路边蹲下了,眼框子跟肿了似的,生生地疼。他低着头,闷了一会,闷得眼眶不疼了,才抬起头,好像大出了一口气似的说:“家顺,我本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可你也知道,我官司输了,你也知道爸输的不是钱,是脸面,是口气,我不能赔。”
“您没钱赔她还能把您抱井里?”
“万春燕是谁?是咱棉花村头号泼妇,自从起诉她就天天骂大街,你妈一拾骂,就把整个棉花村都得罪了!”确实的,老万没撒谎,这阵子老鲍整天和万春燕造饥荒,在吵架骂人上,老鲍的嘴没万春燕利索,气急了,就说人在作天在看,万春燕生不出儿子来是老天惩罚她,乡下有多少男青年娶不上老婆打光棍啊,可她小金连个女婿都招不回来,就是因为大家都晓得小金有个缺德的妈,小伙宁打光棍都不上她的门,所以,万春燕就是把房子盖成宫殿也是没儿子的庄户孙,穷土鳖!不为别的,为了离她这号掉份儿的穷土鳖远一点,她和老万也得尽快进城找儿子享福去!骂完了,还要冲万春燕家方向狠狠呸口唾沫:“就你家这破房,我眼气!?我呸,你连院子带房加起来都没我家强家一间茅房值钱,我有啥好眼气的?”呸完了,又啐出几句没见过世面的庄户孙!老万扑上去捂嘴都捂不住,咳,这老鲍这人,开了骂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庄户孙,穷土鳖这话能随便在乡下大街上骂?这就不是骂哪个人的事了,是骂全村,打那以后,村里的人见了老鲍都讪讪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绕着走就不迎面,老鲍生生就觉得自己成传染病号了。
万家顺歪着脸看了一会满街的车,点了根烟,说:“爸,您的意思……是再也不回棉花村了?”
老万嗯了一声。
万家顺闷着头抽烟不吭声,琢磨着话要怎么说才能不把老父亲惹得一蹦三个高,就慢吞吞说:“玉华刚让老板开了。”
“为啥?”
“嫌她不上晚班,我跑车,老虎小,把他自己放家里不放心。”
老万好像很无所谓,甚至还笑了:“这不我和你妈来的正是时候,你妈这人愚叨,进城她不把自己弄丢了我就算烧高香了,也不敢指望她出去干点啥,正好让她在家带老虎,让玉华找份工,啥早班晚班的,家里有你妈,让她尽管上去。”
万家顺心里一动,觉得有道理,可不知陈玉华是不是愿意,就没敢满口应下来,只说您和我妈,既然不打算回棉花村了,总得从长计议吧?
老万瞪了他一眼:“家顺,你这话啥意思?怕我和你妈长期赖在你家还是怎么着?”
万家顺也梗了一下脖子:“爸,您这话说的,就您儿子我,在城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我敞开了让您赖,您有地赖吗?”
老万看着他愣了一会,站起来,环顾着街道两边林立的高楼,这楼真多啊,跟树林子似的,一栋挨着一栋,可咋就没万家顺的一间呢?这些人都是咋买上房的?老万想得挺惆怅的,想自己也是老糊涂了,小儿子在城里连间房都没有,他来投奔个什么劲呢,有些后悔,可临出棉花村前,那些吹下的大话,逼得他成了过河的卒子,他是要了一辈子脸面的人,回不去了。
望着那些让他惆怅让他感慨的高楼,老万喃喃道:“城里的房,咋就这么贵呢?”
“可不。”万家顺说:“爸,您说您和我妈咋就是农民?”
“城里有啥好的,说下岗就下岗了。”老万嘴硬道:“我听说下岗把日子过惨了的人,连水都用不起,叫吃滴答水。”
万家顺知道啥叫滴答水,就是把水龙头底下放个桶,水龙头拧开,但开得很小,水只能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因为水流太小,水表就不走了,水表不走就可以不交水费,城里就叫吃滴答水。
老万觉得乡下日子再苦再穷,至少水还是吃得起的。
万家顺说爸您就别吃糠的可怜吃米的了,城里人再下岗再没钱也比乡下人有钱,只要是城里人,就总归有间房子住,用不着像他似的,为了买房整天汗流浃背地卖命,等房买上了,大半条命也没了。
老万说放屁,你哥买上房了,我看命还囫囵个儿地在他手里呢。
“我哥买上了又不是我的。”万家顺嘟哝:“爸,我可跟您把丑话说前面啊,您要住我家不要紧,没事别招惹玉华,她要给您甩了脸色说了难听的,您也别找我告状,告了也没用,您别说我不孝顺,就我俩现在这条件,您二老还来投奔,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老万有些愤然地点了点头:“回家你就跟玉华说,我和你妈是暂住,过两天我租间小房搬出去。”
“爸,这可是您自己说的。”万家顺心上有点发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