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终于彻底散开,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脚印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藏书楼巨大的阴影吞噬了小径,将余尘和林晏笼罩其中。月光惨淡,勾勒出两人沉默而紧绷的侧影。
余尘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那片污渍斑斑、揉得不成样子的纸角,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在朦胧月光下,那暗红色的诡异虫形印记像一团凝固的污血,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认得吗?”余尘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沉默,目光却紧紧锁在林晏的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这印记。”
林晏没有立刻回答。他上前半步,微微低下头,目光如炬,极其专注地审视着余尘掌心的纸片。他的眼神锐利,仿佛要将那印记的每一个扭曲的线条都刻入脑海。月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小片阴影。他看了很久,久到余尘几乎以为他陷入了某种回忆的漩涡。
终于,林晏缓缓摇了摇头,动作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慎重。“从未见过。”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无论胎记、家徽、还是江湖门派的标记,都无此等……邪异之物。”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凌空,虚虚点向那暗红色的印记,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粘稠的色泽,“但这颜色……不对劲。”
余尘的心提了起来:“颜色?”
“嗯。”林晏的眉头拧紧,眼神里透出罕见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寻常朱砂,色泽鲜亮,日久则显暗沉,却不会这般……污浊、厚重,透着股……腥气。”他再次凑近,鼻翼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了一下,随即迅速移开,仿佛那印记散发出的无形气息都带着污染,“这更像是……朱砂里,混了东西。”
“混了什么?”余尘追问,声音绷紧。
林晏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暗红印记上,眼神幽深如寒潭,一字一顿,吐出那个令人骨髓发冷的字眼:“血。”
朱砂混血!
这四个字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余尘的耳膜,瞬间冻结了他四肢百骸的血液。前世宫廷御药房那幽深阴冷的库房记忆碎片再次汹涌袭来,带着陈年药材的苦涩尘埃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对禁忌的恐惧。
“梦魂散……”一个冰冷的名字在余尘的舌尖无声滚动。配制此毒的最后一道秘不外传的工序——便是以秘法炮制过的朱砂,混入……心头血!唯有如此,那毒才能如跗骨之蛆,丝丝缕缕侵染神魂,让人在无知无觉的梦境中走向衰竭,死后面容青白如纸,状若急症暴毙!这是皇族暗卫清除隐患时最隐秘、最恶毒的利刃!
寒意,不再是仅仅从尾椎升起,而是瞬间浸透了余尘的每一寸肌肤,冻结了肺腑。他指尖冰凉,几乎感觉不到掌中那张残破纸片的存在。孙平,一个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怎会招惹上动用此等禁忌之毒的存在?是误中副车?还是……这看似平静的书院深处,早已盘踞着来自权力漩涡最黑暗中心的触角?
林晏敏锐地捕捉到了余尘瞬间的僵硬和眼底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余尘那骤然失温的指尖,那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受惊鸟雀般的瞳孔收缩,都未能逃过林晏的眼睛。这绝非仅仅是对一个诡异印记的震惊。
“你,”林晏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探究的锐利,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似乎认得这东西?或者说……认得这‘朱砂混血’的来头?”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余尘,仿佛要穿透他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直达那深藏的秘密核心。
余尘猛地回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行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真相,指尖用力掐入掌心,利用那点刺痛维持着神智的清明。他迅速合拢手掌,将那片染血的残纸紧紧攥住,硌人的棱角抵着皮肉。
“不认得。”余尘的声音极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泄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只是……如此邪异之物,闻所未闻。孙平危在旦夕,这或许……是唯一的线索。”他避开林晏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审视目光,视线投向孙平被抬走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幽深的黑暗,“当务之急,是找出这东西的源头。”
林晏沉默地看着余尘,月光下,余尘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那拙劣的掩饰,如何瞒得过他?余尘越是急于撇清,那深藏的秘密便越是呼之欲出。朱砂混血……林晏的脑海中飞快掠过家族秘档中某些被归入“巫蛊邪祟”的禁忌记载,心头也蒙上了一层阴霾。这南麓书院,看来远比他预想的更加暗流汹涌。
“源头?”林晏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目光却如寒星,射向不远处那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的庞大轮廓——藏书楼,“这印记残纸,是在藏书楼附近发现的。孙平,一个靠抄书赚取灯油笔墨钱的寒门学子,除了上课,他待得最多的地方,恐怕就是那里了。”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丝线,瞬间将那条幽僻的小径与那座森严的书阁紧密地、不祥地串联在了一起。晚风吹过藏书楼高耸的檐角,带起一阵呜咽般的哨音,仿佛某种不祥的回应。
“藏书楼……”余尘低声念道,这三个字此刻重若千钧。那里是书院的圣地,典籍浩瀚如海,也是……最易藏污纳垢的阴影之地。他不再犹豫,抬脚便朝着那黑暗中的巨影走去,脚步沉凝。
林晏没有言语,只是无声地跟上,月白锦袍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光痕。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踏入藏书楼投下的巨大阴影之中,如同投入巨兽的腹腔。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嘶哑的呻吟,浓烈的、带着陈年灰尘和霉味的书香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