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静静地站在坑边,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紧紧地落在余尘的身上。余尘此刻正全神贯注地蹲在坑中,他的背影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专注的姿态却让人无法忽视。他就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沙砾中淘金般,一丝不苟地搜寻着什么。
林晏凝视着余尘,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看到余尘如此专注,甚至近乎忘我,那股执着的劲头仿佛与他刚才瞬间的失态完全不同。刚才的余尘,在林晏眼中还是一个有些脆弱、容易情绪失控的人,但此刻的他,却展现出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
忽然,余尘的动作停滞了。
他的指尖,在一片糊满了黑灰、边缘微微卷曲的焦黑皮肉碎片下,触碰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硬物。它太小了,混杂在炭屑和泥土里,几乎难以察觉。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尖拨开那层皮肉碎片,再用极细的软毛刷拂去覆盖其上的灰烬。
一点极微弱的、异于炭黑的光泽,在灯下极其吝啬地一闪而过。
余尘的心猛地一跳。他动作更加轻柔,屏住呼吸,用镊子尖端极其谨慎地将那个小东西夹了起来。它只有米粒大小,通体被高温熏烤得黢黑变形,几乎看不出原貌,但指尖传来的触感和那一点残存的微弱光泽,清晰地昭示着它的材质——金属。
他立刻取过一个寸许见方、内衬雪白细绢的小银盒,小心翼翼地将这枚微小的金属残片放入其中。随即,他又用细刷在发现残片附近的灰烬中反复筛动,果然,又找到了另外两粒更小、几乎完全炭化的同类碎片。
林晏不知何时也蹲在了坑边,目光锐利地盯着银盒中的微小证物:“这是……”
“金属残片。”余尘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丝发现关键线索的紧绷,“被高温严重损毁,但绝非死者衣物或寻常器物上的普通铜铁。这种光泽……”他举起银盒,凑近灯光,仔细端详着那点微弱反光,“隐约带点暗赤,质地异常坚硬,火烧后形态虽变,但未曾完全熔化……倒像是某种……特制的祭器或者法器上常用的合金。”
“祭器?法器?”林晏的眉头深深蹙起,“凶手刻意模仿旧案,又留下指向祭祀用物的线索……这是挑衅,还是……”
余尘没有立刻回答。他合上银盒,谨慎地收入怀中。坑穴里那股奇异的甜腻香气,在雨水的冲刷下似乎淡了些许,但依旧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他再次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死亡与香料的气息,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再次攫住了他。这香气……这特殊的、带着一丝辛辣后调的甜腻……在前世那桩悬案的卷宗里,似乎也曾被提及!是某种罕见的域外香料?还是……
“大人!余大人!林大人!”一名浑身湿透的捕快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脸上带着惊惶,“刑部……刑部郑侍郎到了!就在外面!”
余尘和林晏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凝重。郑侍郎,刑部左侍郎,位高权重,主管重大刑狱。他深夜亲临这血腥污秽的凶案现场,绝非寻常。
两人迅速整理仪容,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小院。院外临时支起的油布棚下,郑侍郎身着三品紫袍,负手而立。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只是此刻眉头紧锁,眼神深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既有凝重,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忌惮?他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的随从,雨水顺着他们的斗笠边缘不断滴落。
“余尘,林晏。”郑侍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沉沉压力,目光扫过余尘沾满泥泞的袍角和苍白未褪尽的脸,“现场如何?可有头绪?”
“回禀侍郎,”余尘拱手,声音沉稳,“死者国子监算学博士方知勉,死状极惨,凶手模仿旧案手法,先虐杀后焚尸。初步勘查,发现少量特殊金属残片,疑似与祭祀器物有关。”他刻意隐去了“天火案”三字。
“旧案?”郑侍郎的眉头锁得更紧,目光锐利如针,刺向余尘,“什么旧案?余大人似乎对此……颇有触动?”
余尘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下官只是觉得此等酷烈手段,与前朝几桩未破的焚尸案或有相似之处,一时心绪难平,让侍郎见笑了。”
郑侍郎盯着余尘看了片刻,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内心。半晌,他才缓缓移开视线,目光投向那依旧飘散着死亡气息的小院门洞,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此案,干系重大。死者身份虽微,然案发之地毗邻太学,又值多事之秋……朝野瞩目,人心易浮。”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本官的意思,此案影响甚劣,务必速速查明,给朝廷、给士林一个交代。但……有些旧事,尘封已久,贸然翻动,恐非明智,反生枝节。余大人、林主事皆是干才,当知轻重,宜将精力放在眼前线索之上,尽快缉拿真凶,结案上报。切莫……节外生枝,深究无益。”
这已经不是提醒,而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施压。要“尽快结案”,要“勿要深挖”,尤其指向了那“尘封已久”的“旧事”。
余尘低垂着眼帘,掩住眸底瞬间翻涌的冰冷与了然。果然!这绝非简单的凶杀模仿!前世追查“天火案”时遭遇的种种无形壁障、莫名阻力,那些被强行中断的线索、神秘失踪的证人……那些冰冷彻骨的“勿要深究”的警告……此刻,如同沉渣泛起,带着熟悉的森然寒意,再次汹涌而至!这新案与旧案,必有千丝万缕、见不得光的勾连!这郑侍郎,恐怕也只是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