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推郑绥离开,是从心口挖了个洞。他太需要别的什么来填这个窟窿。
虞闻道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和萧玠从前遇见的所有人都不同。他不端庄,不死板,性格活泼,浑身闪烁着旺盛的生命力。更要紧的是,他并不死守君臣界限,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会跟萧玠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会逗他,像朋友一样打趣起哄。与其说把萧玠当东宫,虞闻道更像把他当作住在东宫的“人”。
这样一个人,哪怕你知道他的接近不可能全无目的,但在他没有明确表露异心之前,你无法拒绝。
虞闻道吃了一碗绿豆饮,见萧玠手边放一枚宫扇,便拾起来打,他往萧玠那边靠,如此一来两厢都得了凉快。萧玠一般不会叫旁人代劳这些,这一会也没有制止。
不多时,外头又响起鼓声,编钟也敲起来。我瞧见皇帝从高台上站起,便知道到了他开箭的时候。
皇帝只有在这种大场合才会穿礼服,他从大内官手中接过彫弓,不带扳指,赤手将弦引至满彀。我有些惊讶,以皇帝如今衰病的身体,居然还有如此的惊人之力,很难想象他全盛的青壮之年是怎样的神武天成。
皇帝拇指一松,我们听到一股极其尖锐的利箭破空之声,飞箭裂风的声音如同裂帛,在空中撕开一条又高又远的无形轨道。就是这一瞬,原本在我身前肃然起立的萧玠突然浑身一弹,在他不管不顾地奔上场前,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叫声:“有刺客,保卫陛下,保卫陛下!!”
他先于我们任何一个人听到第二支箭射出的声音,在皇帝的箭脱离弓弦之时,在他对面的不远处,一支飞箭几乎以相同的高度相同的轨迹向他射来。你的箭镞擦过我的箭羽,我的箭杆跃过你的箭身,在空中火花迸溅,如同仇敌见面,冤家路窄。
一声短促的鸣叫响起,皇帝之箭射落天边大雁的同时,第二支箭越过仪仗和云层,以万军之中取君人头的气势,啪地射碎皇帝面前的酒盏。
龙武卫拔剑而出,场上乱作一团时,萧玠已快步冲上高台,抢先挡在皇帝面前。皇帝没有展现出分毫慌乱,我看到他按了按萧玠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身边。他放下弓,望向那支飞箭射来的方向。
我相信萧玠惊讶于他的父亲全无震怒,直到他跟随皇帝的目光一起看去——
他会看到一匹高头骏马,肌肉健美,皮毛乌黑油亮。引人注目的是,这匹黑马没有上络头、鞍鞯,甚至没有缰绳和马镫。马背之上,跨坐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
没人会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任何攻击性。
如果他没有骑这样一匹马,并冲皇帝放下弓箭的话。
面对这样堪称行刺的变故,皇帝下达的命令却是“不得无礼”。
突然之间,人群大哗,马蹄声传来——不是马匹,是骑阵,是数十骏马数百马蹄传来的整齐踏步之声。
这一刻,萧玠的听觉被兀然放大:龙武还刀回鞘的摩擦声、铠甲碰撞声、列队两侧的哗啦让道声,朝臣喁喁声,父亲逐渐急促的呼吸声,马队骑阵踏步之声,每一步都像踏在萧玠身上。
此刻,天边,光亮骤暗,突然阴沉,一片彤云刮过——
是一群赤色旗帜。
它们宛如一队朱红大鸟,羽翼拍打,颉之颃之。萧玠知道,只有一类南方候鸟会发出这样的振翅之声。它在暖春筑巢北国,生儿育女,又在深秋泣血而去。萧玠瞪大眼睛,终于在接近云端处,看清那鸟翅的伤疤,旗帜的图腾。
一瞬间,他热泪滚滚,冷汗淋淋。他感觉萧恒握紧他潮湿的掌心,他不知道萧恒此举是意图安抚还是寻求支撑。在他父子二人的带领下,在场臣工全部起立,眼看那个立马在前的男孩身后,涌出一支军容整肃的骑兵。
每个人都身材高大,披戴铠甲,太阳下甲胄如同铜镜,绽放强光。每匹马都肌肉健美,皮毛黑亮,身上装饰香鞍宝镫,尾巴如同飚飞的闪电。先于这一切,所有人在他们额头之上,看到一条大红抹额。他们气势汹汹,黑云压城,在距男孩不足一丈的位置齐刷刷地住步。
雀静之际,空中一声脆响。
是敲打马腹时,靴子上的装饰碰撞马镫的声音。
紧接着,一匹枣红骏马迈步上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马背之上。
那是个穿红罗衣裙、戴青铜面具的女人。剑拔弩张之际,她没有行礼,在男孩身前停住,颇为倨傲地立马当先。一片死寂中,在场每一个人都听见她清晰有力的声音:
“南秦政君秦温吉,见过梁皇帝。”
奉皇十六年五月,温吉政君观礼夏苗,成为梁秦关系转折的重要节点。秦灼在以她的名字命名王城后,又给予她前所未有的权柄,让她成为南秦的摄政王和半个话事人。她的态度,就代表了秦公的旨意。
如今,她的座位设在萧恒左手首位,足以彰显天子的看重。
射在天子面前的羽箭被拔下,在案上留下一个一寸深的小坑。对此,萧恒没有任何责问之意。他吩咐人收到一旁,并看向这支凶器的主人,那个冷静的男孩。
那孩子从秦温吉身边落座,双手撑膝,腰背挺直。自出场至今,他始终未发一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却极其冰冷。
同样地,他也在看萧恒。
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眼底的冷箭飞射,箭镞燃烧着熊熊的仇恨之火。如果说目光能够化作实形,那仅此一眼,萧恒就会立时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