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译孔子说:“仁德离我们很远吗?只要我想达到仁德,这仁德就来了。”
张居正讲评仁是本心之全德。孔子因人不肯用力于求仁,故言此以勉之说道:“世之惮于求仁者,盖将以仁为远于人也,自我观之,仁之为德也,果远于人乎哉?不远也,何以见其不远?盖凡物之远者,求之或未必得,得之或未必速。若夫仁者乃心之德,有此人即有此心,有此心即具此仁,本,非在外之物也。人但迷于私欲而不知反求,故遂流于不仁,而视以为远耳。我若欲仁,反而自思曰:仁在吾心,不可失也,而求以得之,则一念方动,本体具见,仁固即此而在矣,何远之有?”夫以仁本不远如此,则人而不仁者,岂非自离其仁也哉?然仁具于心,至之虽甚易,而失之亦不难,必须于既至之后常加操存之功,则心德渐以纯全,而可造于中心安仁之地矣。此又求仁者所当知。
原文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
今译陈司败询问孔子鲁昭公是否懂礼,孔子回答:“懂礼。”
张居正讲评陈是国名,司败是官名,即司寇也。昭公是鲁君。昔者鲁昭公习于威仪之节,当时以为知礼。陈司败以昭公娶同姓为夫人是失礼之大者,而乃负知礼之名,有所不足于心。故问于孔子说:“人皆以鲁君为知礼,果知礼乎?”孔子答说:“知礼”。盖人臣与君,称美不称恶,而陈司败亦未显言所以不知礼之事,故夫子直以知礼答之。
原文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
张居正讲评巫马期是孔子弟子,姓巫马,名施,字子期。党是庇护的意思。孟是长,子是宋国的姓。陈司败因孔子以昭公为知礼,心中不以为然。及孔子既退,适遇其弟子巫马期在前,乃迎揖而进之,与他说道:“吾闻君子之为人,平心直道而公其是非贤否于人,不私其人而为之党也。由今观之,君子亦阿党于人乎?何以言之?盖周家礼制,同姓不得为婚姻。吴,泰伯之后,鲁,周公之后,同是姬姓,而鲁君乃娶吴国之女为夫人,正犯此礼。却乃假辞遮饰,不称之曰吴孟姬,而称之曰吴孟子,夫子是宋姓也,娶吴国之女而冒宋国之姓,其能掩乎?是其任情越礼,明知故为,鲁君之不知礼甚矣!若君而可谓之知礼,则人人皆可谓之知礼矣,谁为不知礼者乎?”夫君不知礼,而夫子以知礼与之,是私之而为掩其过也,非党而何?司败品评昭公,固为确论。但疑孔子为党,则圣人用意之忠厚,彼盖有所不知也。
原文巫马期以告。孔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今译巫马期将陈司败的话转述给孔子。孔子说:“我孔丘真是幸运,倘若有错的话,别人一定会指出来!”
张居正讲评巫马期述司败之言,以告孔子。孔子既不可自谓讳君之恶,又不可以娶同姓为知礼,乃自引以为己之过失说道:“这委的是我说差了。然凡人有过不得闻,则过无由改,此不幸之大者也。丘也可谓幸矣,苟有过失,人必知之。既知于人,则得闻于已,而可以改图于后日矣,岂非幸乎?”夫善则称君,过则归己,本理之当然。然孔子既自任以为过,则昭公之不知礼亦自有不可讳者。一则不昧天下是非之公,一则不失臣子忠厚之至。圣人一问答之间,真可以为万世法矣。
原文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今译孔子与别人一同唱歌,倘若唱得好,一定会请他重唱一遍,然后自己再和着唱。
张居正讲评歌是歌咏。善是歌得好。反是反复再歌。自歌以应人之歌叫做和。门人记说:“夫子好善之心无穷,不惟取人之善,而又以助人之善。如与人同歌,而其人之所歌,或辞意相协,音律相和,是歌之善者也。此时夫子之心,与之契合,要与之相和而歌,然不遽和也。必使之反复再歌,凡其辞意音律所以为善处,皆审察而详味之。既得其善矣,然后自歌以和之,使彼此迭奏,而同声相应焉。盖不但取彼之善为我之善,而又以我之善助彼之善矣。”夫孔子一咏歌之间,而气象从容,诚意恳至如此。其心与舜之取人为善,汤之用人惟已一般。此其所以为至圣也。
今译孔子说:“就书本上的学问而言,大概我的能力和其他人差不多。在生活中实践一个君子的言行,我还没有能做到呢。”
张居正讲评言语成章叫做文。莫是疑词。犹人是说犹可以及人。孔子说:“人之所以为君子者,不在于言,而在于行。世间有能言的人,或讲论道理,或敷陈政事,焕然有文采之可观,这不过在言语上求工而已。我虽未能过人,而犹或可以及人也。惟是身体力行,事事都实有诸己,而不为空言,这乃是成德之君子。我反而求之,则全未有得,虽欲勉焉以求至,而力有所不及矣。”观孔子此言,可见言易而行难,文在所缓,而行在所急。进德者固当先行而后言,用人者尤当听言而观行也。
原文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今译孔子说:“谈到圣与仁,我怎敢担当。只不过是努力不懈地朝此方向做,毫不知疲倦地教导他人,也就是如此罢了。”公西华说道:“这唯独是弟子们所不能够学到的呀。”
张居正讲评大而化之叫做圣,心德浑全叫做仁。抑是反语辞。公西华是孔子弟子。昔孔子至圣至仁,当时必有以是称之者。故孔子谦说:“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是那道德浑化的圣人与那心德纯全的仁人,则吾岂敢当乎?只是以仁圣之道而为之于己,则孜孜焉以求之,未尝以少有所得而遂生厌足之心;以仁圣之道而教诲乎人,则谆谆焉以语之,未尝,以劳于开导而或萌倦怠之意,这便是我之所能,不过如此而已矣。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乎?”门人中有公西华者,闻夫子之言,乃仰而叹之说:“夫子辞仁圣之名,而自任夫不厌不倦者,岂以不厌不倦为易能乎?殊不知这正是弟子不能学处。”盖为之可能也,使非全体仁圣,而至诚无息者,孰能无厌乎?诲人可能也,使非全体仁圣,而善与人同者,孰能无倦乎?然则夫子虽欲辞仁圣之名,而其实自有不容掩者矣。昔祗德如大禹,而不自满假;缉熙如文王,而望道未见。孔子之心即禹、文之心也。圣人且然,况其他乎?欲学为圣人者,诚不可以自足矣。
原文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祷久矣。”
今译孔子病情严重,子路请求为其祈祷。孔子说:“有这回事吗?”子路回答说:“有这回事。诔文上说‘为你向天地神灵祈祷’。”孔子说:“我很早以前就开始祈祷了。”
张居正讲评祷是祈祷,诔是哀词。上下神祗是天神地祗。昔孔子曾有疾病,门弟子都以为忧。于是子路请命于孔子,欲祷祠鬼神以祈福佑。盖疾病行祷虽弟子事师迫切之至情,然不达于人鬼之理,而溺于祸福之说,惑亦甚矣。孔子不直斥其非,乃先问说:“疾病行祷,果有此理否乎?”子路对说:“于理有之,吾闻诔词中有云:‘祷尔于上下神祗。是说人有疾时曾祷告于天地神祗,欲以转祸而为福,则是古人有行之者矣。’今以病请祷,于理何妨?”于是孔子晓之说:“夫所谓祷者,是说平日所为不善,如今告于鬼神,忏悔前非,以求解灾降福耳。若我平生,一言一动不敢得罪于鬼神,有善则迁,有过即改。则我之祷于鬼神者,盖已久矣。其在今日,又何以祷为哉?”盖圣人德于天合,虽鬼神不能违,岂待于祷?至于死生修短,则有命存焉,虽圣人亦惟安之而已,祷祀亦奚益乎?观孔子晓子路之言,可见当修德以事天,不必祷祀以求福。当用力于人道之所当务,不必谄渎于鬼神之不可知矣。
今译孔子说:“奢侈了就会越礼,省俭了就会显得寒伧。与其骄奢越礼,宁可寒伧些。”
张居正讲评奢是奢侈。孙字与逊顺的“逊”字同。不孙是僭越不循理的意思。俭是省约,固是鄙陋。孔子说:“先王制礼自有个中道,不可加损。若专尚侈靡而过乎中者,谓之奢。奢则意志骄盈,纵肆无节。虽理之所不当为者,亦将僭越而为之,其弊至于不孙。若专务省约,而不及乎中者,谓之俭。俭则悭吝鄙啬,规模狭小,虽理之所当为者,亦将惜费而不为。其弊必至于固。这不孙与固,皆不免于失中。但就这两样较来,则与其为不孙也,宁可为固。”盖奢而不孙,则越礼犯分,将至于乱国家之纪纲,坏天下之风俗,为害甚大。若俭而固,则不过鄙陋朴野而已。原其意犹有尚质之风,究其弊亦无僭越之罪,不犹愈于不孙者乎?盖周末文胜,孔子欲救时之弊,故其言如此!然俭,乃德之共,奢,乃恶之大,二者之相去岂特过与不及之间而已哉?帝尧茅茨土阶,大禹恶衣菲食而万世称圣,汉之文帝,宋之仁宗皆以恭俭化民,号为贤主。至如骄奢纵欲,横征暴敛,以败坏国家者,往往有之。然则去奢崇俭乃帝王为治之先务,有国家者所当深念也。
原文子曰:“君子坦****,小人长戚戚。”
今译孔子说:“君子心胸宽广坦**,小人经常忧愁不安。”
张居正讲评坦是平坦,****是宽广貌。戚戚是忧愁不宁的意思。孔子说:“欲知君子、小人之分,但观其心术气象自然不同。盖君子心循乎天理,素位而行,不愿乎外。故仰焉不愧于天,俯焉不怍于人。利害不能为之惊,毁誉不能为之惑,但见其坦然****,无适而不宽舒自得也。小人心役于物欲,行险侥幸,惟日不足,故非切切以谋利禄,则汲汲以干名誉。其未得也,患得之;其既得也,患失之。但见其长是戚戚,无时而不忧虑愁苦也。”夫坦****者,作德心逸日休也;长戚戚者,作伪心劳日拙也。一念既差,而人品遂顿殊矣。可不慎辨之哉!
原文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今译孔子温和而又严厉,威仪而不凶猛,庄重而安详。
张居正讲评温是和厚,厉是严肃。威是有威可畏,猛是暴戾。恭是庄敬,安是安舒。门人记说:容貌乃德之符。人惟气质各有所偏,故其见于容貌者亦偏。惟夫子则容貌随时不同,而无有不出于中和者。如人之温者难于厉也,夫子和厚可亲是固温矣。然和厚之中自有严肃者在,可亲也,而不可犯也,又何其厉乎?温而厉,是温之得其中也。人之威者易于猛也。夫子尊严可畏,是固威矣,然尊严之内自无暴戾者存,可畏也亦可近也,何至于猛乎?威而不猛,是威之得其中也。人之恭者难于安也。夫子庄敬自恃,是固恭矣,然舒泰而不拘迫,自然而非勉强,盖周旋中礼而有忘其恭者焉,又何其安乎?恭而安,是恭之得其中也。盖圣人全体浑然,阴阳合德,故其中和之气见于容貌之间者如此!欲取法其盛德之容者,当先涵养其中和之蕴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