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译季康子问孔子如何治理政事。孔子回答说:“政就是正的意思。您本人带头走正路,那么还有谁敢不走正道的呢?”
张居正讲评季康子,是鲁国大夫,名肥。帅,是表率的意思。季康子问于孔子说:“如何是为政之道?”孔子对说:“子欲知为政之方,先须识政宇之义。盖政之为言,所以正人之不正以归于正也。然必先自正其身,而后可以正人之不正,固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今子为政,不宜责之于人,唯当求之于己。如欲人之以正事君,则先自笃其忠敬,以示为臣之则。如欲人之以正守宫,则先自尽其职业,以为居官之准。所言者必天下之正言,侃侃乎守经据理,而无少涉于诡随;所行者必天下之正道,挺挺然持廉秉公,而无少动于私曲,能帅之以正如此。将见标准立而人知向方,模范端而众皆取则。凡望子之风采,仰子之仪刑者,皆将改心易虑,而相率以归于正矣,其孰有自逾于范围之外者乎?不然,则虽刑驱势迫,有不能强之使从者,子欲为政;亦惟本诸身焉可也。大抵下之应上,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立曲木而求影之直,为缓呼而求响之疾,此理之必无者。”孔子斯言,不独以告鲁大夫,实治天下之要道也。汉儒董仲舒有言:“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宫以正万民。”亦是此意,君天下者念之。
原文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今译季康子担忧盗贼,向孔子该怎么办。孔子回答说:“假如您自己不贪图财利,即使是奖赏偷窃,也不会有人去偷盗的。”
张居正讲评欲,是贪欲。昔季康子患国多盗贼,因问于孔子,求所以止盗之方。孔子对说:“民之为盗,生于欲心,而所以启之者上也。诚使吾子清心克己,不事贪欲,则上行下效,廉耻风行,虽赏以诱之,使为盗窃,而其心愧耻,自不肯为之矣,尚何盗之患哉?”盖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未有上以不贪为宝,而下犹寇攘成俗者也,所以说虽赏之不窃。其实上不贪欲,则观法之地以善,诛求之扰以去,优恤之政以施。观法善,则民良;诛求去,则民安;优恤施,则民足。虽外户不闭,比屋可封之俗,将由此成矣,岂止不为盗而已耶?为人上者慎诸。
原文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今译季康子问孔子如何治理政事,说:“如果杀掉无道的人来成全有道的人,怎么样?”孔子回答说:“您治理政事,哪里用得着杀戮的手段呢?你只要想行善,老百姓自然也会跟着行善了。在位者的品德好比是风,在下的人的品德好比是草,风吹到草上,草必定会随风而倒伏。”
张居正讲评无道,是为恶的人。有道,是为善的人。君子,指在上者说。小人,指在下者说。上宇,解做“加”字。偃字,解做“仆”宇,是颓靡倒倚的意思。季康子问政于孔子说:“稂莠不翦,则嘉禾不生;恶人不去,则善人受害。若将那为恶而无道的杀了,以成就那为善而有道者,何如?”孔子对说:“民之善恶,顾所以倡之者何如耳。今以子之为政,则何用杀乎?子诚欲善,而躬行以率之,则民自然视效而归于善矣。”何也?那在上的君子,其德能感乎人,譬如风一般,在下的小人,其德应上所感,譬如草一般,草而加之以风,无不偃仆,小人而被君子之化,无不顺从,此乃理之必然者也。然则欲民之善,亦反诸其身而已矣,而何以杀为哉?”按,康子三问,皆是责之于人。夫子三答,皆使求之于己。盖正人必先于正己,而不欲,正也。欲善,亦正也。使康子能以其欲利之心欲善,则民岂特不为盗,而且皆为善矣。所谓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者也。《大学》说:“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即是此意。人君可不以躬行德教为化民之本哉。
原文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
今译子张问:“士要怎样才能称得上通达呢?”孔子说:“你所说的通达是什么意思呢?”子张回答说:“在国君的朝廷里必定有名望,在大夫的封地里也必定有名声。”孔子说:“这是虚假的名声,不是通达。”
张居正讲评达,是所行通达。闻,是名誉著闻。昔子张之在圣门,心驰于务外,而不肯着实为己,孔子亦每因事而裁抑之。一日问于孔子说:“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夫士君子处世,随其所往,而皆通达顺利,无有阻滞,乃人人所欲者。然必有实德于己,而后人皆信之,非可以袭取而幸致者也。”夫子已知子张不识达字之义,乃故诘之说:“何哉,汝之所谓达者?”盖将发其病而药之也。子张遂对说:“人惟名誉不彰是以行多窒碍,吾之所谓达者,惟欲声称播乎人耳,誉望服平人心,在邦则必闻于邦,在家则必闻于家,如此而已。”是盖以闯为达,而忽于近里着己之功,正其乎日受病处。夫子遂从而折之说:“据子所言家邦必闻,是乃所谓闻也,非所谓达也。”盖闻之与达虽若相似而实不同。达则以实行动人,闻则以虚声鼓众,以闻为达,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矣,岂可昧于所从而不知辨哉。
原文“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
今译“所谓通达,就是要品质正直,遵从礼义,善于揣摩别人的话语,观察别人的脸色,经常想着谦恭待人。这样的人,在国君的朝廷里和大夫的封地里皆可通达。”
张居正讲评质,是质实。直,是正直。察言观色,是察人之言语,观人之颜色,以验在己之得失。虑以下人,是常思谦退,不敢以意气加人的意思。孔子告子张说:“闻之与达,虽若相似而实不同。夫达也者,非有心于求人之知也。以言其内,则质实而无巧伪,正直而无私曲。以言其外,则动惟见其好义,事必求其当理。其立心行己之善如此。然犹不敢自是,而察人言语之从违,观人颜色之向背,以验在已之得失;又不敢以贤智先人,而常思谦抑退让,居人之下,其处己待物之谨又如此。夫是以盛德所感,人皆爱敬,随其所往,无不顺利,其在邦也,则上得乎君,下得乎民,而达于一邦焉;其在家也,则父兄安之,宗族悦之,而达于一家焉。盖所谓达者如此,岂偶然而致者哉。”
原文“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今译“所谓闻,在表面上是装出一幅仁义道德的样子,但是在行动时却背道而驰,以仁人自居却从不怀疑自己。这种人,在朝廷做官时一定会骗取名望,居家时也一定会骗取名望。”
张居正讲评色取仁,是外貌假做为善的模样。违,是背。孔子又说:“德修于己,而人自信之,然后谓之达。若夫闻也者,存心虚妄,其中本非仁也,却乃矫情饰貌,做出个善人君子的模样;夷考其行,则素履多愆,全然相背,是与质直而好义者异矣。且又肆无忌惮,果于欺人,泰然处之,略无疑沮,恰似实有此仁的一般,是又与察言观色、虑以下人者异矣。夫深情厚貌,彼既巧于文其奸,而久假不归,人又无由窥其诈,则掩饰之际,疑似乱真,人有不被其欺而称誉之者乎?故其在邦也,则动辄见称于朝廷州里焉;其在家也,则动辄见称于父兄宗族焉,盖所谓闻者如此。”然声闻过情,君子所耻,况作伪之事,终必败露,比之于达,其相去何啻千里哉!是可见达者,为己而自孚于人;闻者,为人而终丧乎己。诚伪之间,学者固当深辨矣。若乃实行登庸,则邦家获无穷之益;虚名误采,则邦家贻莫大之忧。其关系又岂小小哉!用人者,尤宜致慎于斯。
原文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予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今译樊迟陪着孔子在舞雩台下散步,樊迟说:“请问如何提高德行修养,如何消除自己的邪念,如何辨别迷惑呢?”孔子说:“问得好啊!先努力致力于事,然后才考虑收获,这不就是在提高品德吗?检查整治自己的毛病,而无暇去整治别人的坏毛病,这不就是在消除自己内心的邪念吗?因一时的忿怒去格斗,就忘记了自己的安危,以至牵连了自己的亲人,这不就是迷惑吗?”
原文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今译樊迟问什么是仁。孔子说:“爱护他人。”樊迟又问什么是智。孔子说:“了解别人。”樊迟还不怎么明白。孔子说:“选拔正直的人,罢黜邪恶的人,这样就能使邪者归正。”
张居正讲评达,是明其义。举,是举用。直,是正直的君子。错,是舍置。诸宇,解做众字。枉,是邪枉的小人。樊迟问说:“如何可以为仁广孔子告之说:“仁主子爱,必也于人之亲疏厚薄皆在其所爱之中,斯可谓仁矣。”樊迟又问说:“如何可以为智?”孔子告之说;“智主于知,必也于人之邪正贤否莫逃其洞察之下,斯可谓智矣。”樊迟虽闯夫子之言,而未能通晓其义。盖以仁者爱无不周,而智者知有所择。有所拣择,必有伤于爱物之仁。混同兼爱,又恐昧夫知人之哲。夫子之言,恰似自相违背的一般,此所以疑而未达也。于是夫子解之说:“仁智虽有二用,其实只是一理。如立心正大,举动光明,此人之直者也,吾真知其为直,则举而用之。若夫立心偏陂,举动暧昧,此人之枉者也,吾真知其为枉,则舍而置之。由是那邪枉的人,见吾之所举者在于直,亦莫不有所感发,而去恶从善以求举用;是能使枉者直矣。甄别方行,而感化随之,道固有并行而不悖者,子何疑哉?”夫子之意,盖以举直错枉,智也;能使枉者直,仁也,于知人之中,自寓爱人之理,二者不惟不相悖,亦且相为用矣,何樊迟之终不悟耶!
今译樊迟退了出来,见到子夏说:“刚才我见到老师,问什么是智,他说:‘选拔正直的人,罢黜邪恶的人,这样就能使邪者归正。’这是什么意思?”子夏说:“这话说得多么深刻啊!舜得了天下,在众人中挑选人才,将皋陶选拔出来,不仁的人就被疏远了。汤得了天下,在众人中挑选人才,选拔出伊尹来,不仁的人就被疏远了。”
张居正讲评乡也,譬如说前者一般。富,是所包者广。昔樊迟未达仁智之旨,夫子既告以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矣。迟尚未喻所以能使枉者直之理,退而见子夏,乃问说:“乡者吾见夫子而问智,夫子告以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此言何谓也?”子夏笃信圣人者,就叹说:“富哉,夫子之言!其所包者广矣,岂止言智而已乎?昔者舜有天下,选于众人之中而得皋陶,乃举而任之为士师。由是天下之人感皋陶之见举,而耻己之不与也,遂皆化为仁,而不仁者若见其远去而无迹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人之中而得伊尹,乃举而任之为阿衡。由是天下之人感伊尹之见举,而耻己之不与也,亦皆化为仁,而不仁者若见其远去而无迹矣。”夫举皋陶、伊尹者,是举直错诸枉,智之事也;人皆化而为仁,则能使枉者直,仁之功也。即舜、汤之事,以征夫子之言,信乎仁、智兼举而无遗矣,是岂专为智而发哉?昔禹称帝尧亦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可见仁智乃人君之全德,而知人、爱人,又王道之大端。圣贤相与讲明者,不过此理。欲学二帝三王者,当知所从事矣。
原文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焉。”
今译子贡问怎样对待朋友。孔子说:“诚恳地劝告他,恰当地开导他,如果不听也就算了,不要自取其辱。”
张居正讲评忠告,是见人有过,尽心以告戒之。善道之,是委曲开导。子贡问处友之道,孔子告之说:“友所以辅仁者也,若见人有过,而不尽心以告语之,则己之情有隐;忠告而非善道,则人之意不投,皆非善处友者也。故凡过失当规者,务用一点相爱的实心以告劝之,而又心平气和,委曲开导,不径直以取忤,如此,则在我之心无不尽矣。至于听不听,则在彼也。若其蔽锢执迷,终不肯从,则当见几知止,无徒以数见疏,而自取辱焉。”盖朋友以义合者也。合则言,不合则止,乃理之当然者。处友者知此,交岂有不全者乎?
今译曾子说:“君子以文章学问来结交朋友,依靠朋友来帮助自己培养仁德。”
张居正讲评文,是《诗》、《书》、六艺之文。友,是朋友。辅,是相助的意思。仁,是心之全德。曾子说:“君子之学,所以求仁也,苟无朋友以辅助之,固不足以有成。然使会友而不以文,则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亦不足以辅仁矣。故君子之会友也必以文,或相与读天下之书,以考圣贤之成法,或相与论古今之事,以识事理之当然,庶乎日有所讲明,不徒为会聚而已。于是乃以友而辅仁,过失赖其相规,德业赖其相劝,取彼之善,助我之善,务使吾德之修,因之而益进焉,庶乎相与以有成,不徒为虚文而已。”夫以士人之力学,尚必资于友如此,若夫人君资臣下以纳诲辅德,尤莫有要焉者。使能听之专而行之力,则其益当何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