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讲评党,是乡党。直躬,是直身而行者。攘,是窃盗。证,是证明。昔楚大夫叶公与孔子说道:“吾乡党之中,有直身而行,无所私曲的人。其父盗人之羊,而己为之子,乃从而证明其事。夫父子至亲,尚且不能隐,则其直可知矣。”孔子说:“我乡党中亦有直身而行者,与此不同。子有过也,而父为之隐,不使闻之于人;父有过也,而子为之隐,不使闻之于人。夫父子相隐,虽不得为直,然于天理为顺,于人情为安,迹虽枉而理则直,虽不求为直,而直自在其中矣。若父子相证,则于天理、人情两有所乖,岂得为直哉!”此可见道不远于人情,事必求夫当理。矫情以沽誉,立异以为高,流俗之所慕,而圣人之所不取也。后世论道与论人者,宜以孔子之言为准。
原文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今译樊迟问怎样做才是仁。孔子说:“平时在家里规规矩矩,办事严肃认真,待人忠厚诚实。即使是到了落后的地方,也不可背弃。”
张居正讲评仁,是心之德。恭,是敬之见于外者。敬,是恭之主于中者。忠,是尽心而不欺。之字,解做往字。弃,是舍去的意思。樊迟问说:“如何可以为仁?”孔子告之说:“仁具于心,本体事而无所不在。故为仁之道,须随事而检束其心。大凡日用之间,不是闲居,即是应事,不是应事,便是接人。若此心一有不存,即失其本然之理,而不足以为仁矣。故必静而居处,便要俨然恭庄,而不敢惰慢,则心存于居处之时矣。动而应事,便要肃然敬谨,而不敢怠忽,则心存于执事之时矣。以至与人相处,又要忠实而不敢欺诈,则心存于与人之时矣。然又不可少有间断,必须以此三者拳拳服膺,而无须臾之违。不但安常处顺之时为然,虽到那夷狄患难之中,居处也是这般样恭,执事也是这般样敬,与人也是这般样忠,确然固守而不可弃失。则此心无往不存,将至于全体不息,而浑然天理之周流矣,岂非为仁之道乎?”
原文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予曰:“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今译子贡问道:“怎样才可以叫士?”孔子说:“自己在做事时有知耻之心,出使外国各方,能够完成君主交付的使命,便可以叫做士了。”子贡说:“请问次一等的。”孔子说:“宗族中的人称赞他孝顺父母,乡亲们称赞他尊敬兄长。”子贡说:“请问再次一等的。”孔子说:“说到一定做到,做事一定坚持到底,不问是非地固执己见,这虽然是固执的小人,但还算是再次一等的士了。”子贡说:“现在的执政者,您觉得怎么样?”孔子说:“哎!都是器量狭小的人,他们怎么能排得上呢?”
张居正讲评耻,是羞耻。硅硿,是小石之坚确者。小人,是局量浅狭的人,非为恶之小人也。斗筲,是器名,所容不多。何足算,是说不足数。昔子贡问于孔子说:“民生有四,士为之首,士之名亦难称矣。必何如,然后可以谓之士乎?”孔子说:“节行乃立身之本,才略为用世之具。若于行己之间,以道义为大闲,凡非义之事,皆羞耻而不为,是大本已立矣。及其奉君命而出使于四方,则又能应对诸侯,随机达变,不至辱了君命,是其志既有所不为,而其才又足以有为,若此者,始可以谓之士也。”子贡又问说:“全才不容以多得,取人不可以求备,亦有次于此而可以称为士者乎?”孔子说:“士固以才行相兼为贵,然与其行之不足,宁可才之不足。若有人焉,善事其亲,而宗族皆称其为孝;善事其长,而乡党皆称其为弟;此其才虽有不足,而大本不失,亦可以为次一等之士矣。”子贡又问说:“人之品类不同,一节非无可取,又有下此一等而可称为士者乎?”孔子说:“人之言行,本不可以意必。然与其失之放恣,宁可失之固执。若有人焉,所言者,不择理之是非而必期于信;所行者,不问其车之可否而必期于果,是乃识量浅狭,轻径然坚固拘小之人也。此其本末虽无足观,而亦不害其为自守之固,抑亦可以为又一等之士矣。”子贡又问说:“今之从政而为大夫者何如,亦有可取者乎?”夫子叹息而鄙之说道:“此辈乃猥琐之徒,譬如斗筲小器,所容无几,何足置之谈论哉!”此可见论士以才行为准,而取人以实行为先。苟有其行,则虽径硅之小人,尤为圣门之所不弃,不然,则市井无行之徒虽有小才,不可以称为士矣。有用人之责者,宜致辨于斯。
原文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今译孔子说:“我找不到奉行中庸之道的人和他交往,只能和狂者、狷者交往了!狂者敢作敢为,狷者洁身自好,不肯做坏事。”
张居正讲评中行,是资质既高,学力又到,无过不及,中道而行者。与,是传授。狂,是有志的人。狷,是有守的人。进取,是进而取法乎上。有所不为,是不为非礼之事。孔子说:“道以中庸为至。若得那无过不及,中道而行之士,以传授之,固吾之所深愿者。但中庸之道,民之鲜能已久,斯人不可得而见之矣。然道不可终无所寄,下此而求其可教者,必也狂与狷乎?夫狂者志大而略于事,狷者孤介而违于俗,皆性禀之失中者,而吾反有取焉,何也?盖天下有一种谨厚的人,其行已检饬,而不见其过差,其处人和易,而动谐于流俗,恰似个中行的模样。然其识趣凡近,而无向上之志;行履卑陋,而鲜特立之操,这等的人,未可以进于道也。惟夫狂者,进而取法子上,动以远大自期,虽其行有所不逮,而迈往之志,则有駸駸乎不可以限量者。狷者,自爱其身,非礼之事断然不为,虽其知有所未及,而能守之节,则有皎皎乎不可以少缁者,吾于是因其志节,而激励裁抑之。狂者使之践履笃实,以充其进取之志,狷者使之恢弘通达,以扩其不为之节。则今日之狂狷,固他日之中行也,传道之托,庶几其有望乎?若夫谨厚拘挛之士,非吾之所愿与者矣。”按:孔子所谓中行,即《洪范》所谓平康正直。狂、狷,即《洪范》所谓高明沉潜之人也。中行之士不可以易得,故不得不有取于狂狷,平康之世不可以常见,故不得不用刚柔以克治之。圣人之教人,与帝王之治世,其道一而已,有君师治教之责者,宜留意焉。
原文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今译孔子说:“南方人有句话说:‘人如果没有恒心,就不能做巫医。’这句话说得真好啊!”《周易·恒卦》中有这样的话:“人不能长久地保存自己的德行,免不了要遭受耻辱的。”孔子说:“这句话是说,没有恒心的人就用不着去占卜了。”
张居正讲评南人,是南国之人。恒,是常久。巫,是巫祝,祝鬼的人。医,是行医的人。承,是进。占,是占卜。孔子说:“南国之人,有常言说道:‘凡人之处己处人,皆当有恒久之心。若使人而无恒,处事则或作或辍,而有始无终;处人则一反一覆,而多变难测。这等的人,虽巫医贱役亦不可以为。”’盖巫所以交鬼神,不恒,则诚意不足,而神必不享;医所以寄死生,不恒,则术业不精,而医必不效,南人之言如此。此虽常言,实有至理,不亦善乎!然不独南人有此言,《易经》中《恒卦》九三爻辞也说道:“人而不恒其德,则内省多疚,而外侮将至,人皆得以羞辱进之矣。”孔子既引此辞,又说道:“《大易》之戒,明显如此,人但不曾玩其占而已矣。苟玩其占,岂不惕然省悟哉。”此可见天下无难为之事,而人贵有专一之心。君子恒其德,则可以为圣贤;圣人久其道,则可以化天下。若以卤莽灭裂之心,而尝试漫为天下之事,是百为而百不成者也。
原文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今译孔子说:“君子讲究和谐而不同流合污,小人只求完全一致,而不讲求协调。”
张居正讲评和,是以道相济,而心无乖戾。同,是以私相徇,而务为雷同。孔子说:“君子、小人,心术不同,故其处人亦异。君子之心公,其与人也,同寅协恭,而绝无乖戾之心。既不挟势以相倾,亦不争利以相害,何其和也。然虽与人和,而不与人同。事当持正,则执朝廷之法,而不可屈挠,理有未当,则守圣贤之道,而不肯迁就。固未尝不问是非而雷同无别也。小人之心私,其与人也,曲意徇物,而每怀阿比之意。屈法以合己之党,背道以顺人之情,何其同也。然外若相同,而内实不和。势之所在,则挟势以相倾;利之所在,则争利以相害。固未尝一德一心,而和衷相与也。’’此可见和之与同,迹同而心异。公则为和,私则为同,此君子、小人之攸分,而世道污隆之所系。欲进退人才者,所宜慎辨于斯也。
原文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张居正讲评子贡问于孔子说:“公道每出于众论。今有人焉,一乡之人都道他好,果可以为贤乎?”夫子答说:“一乡未必尽善人也,而皆好此人,安知其非同流合污者乎?未可便信其为贤也。”子贡又问说:“正人多忤于流俗。今有人焉,一乡之人都憎恶他,抑可以为贤乎?”夫子答说:“一乡未必尽不善人也,而皆恶此人,安知其非诡世戾俗者乎?亦未可便信其为贤也。盖好恶之公,不在于同,而善恶之分,各以其类,与其以乡人皆好为贤,不如只以乡人之善者好之之为得也;与其以乡人皆恶为贤,不如只以乡人之不善者恶之之为得也。盖善者循乎天理,今从而好之,是必喜其与己同也。不善者狃于私欲,今从而恶之,是必嫉其与己异也。既能取信于君子,又不苟同于小人,其为贤也,复何疑哉!”此可见观人之法,徒取其同,则群情或有所蔽;各稽其类,则实行自不能掩。欲辨官论才者,尤当以圣言为准可也。
原文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今译孔子说:“为君子办事很容易,但很难取得他的喜欢。不按正道讨他喜欢,他是不会喜欢的。但是,当他使用人的时候,却总是量才施用。为小人办事很难,但要取得他的喜欢很容易,不按正道去讨他喜欢,他还是喜欢的,但是等他使用人时,却是求全责备。”
张居正讲评事,是服事。说,是喜悦。器之,是随才器使。求备,是求全责备。孔子说:“君子之人,易于服事,却难取其喜悦,何也?盖君子之心,公而恕者也。公,则好尚必以其正,人或以非理之事说之,如声色货利之物,阿徇逢迎之事,彼必拒之而不为之说,是说之不亦难乎?恕,则用舍各适其宜,故虽持己方严,而及其使人之际,则又随材任能,惟器是适,虽一才一艺者,皆得以进而效用于君子之前,其事之也不亦易乎?所以说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若夫小人,则难于服事,而反易以取说,何也?盖小人之心,私而刻者也。私,则好尚不以其正,惟谄谀之是甘、慢游之是好。人以声色货利之物,阿徇逢迎之事,一投其心,彼即欣然而从之矣,是说之不亦易乎?刻,则用舍不适其宜,故虽易与亲狎,而及其使人之际,则又责望无已,取必太深,不录其所长,而惟攻其所短,必求其全备而后已,其事之也不亦难乎?所以说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要之君子悦人之顺理,小人悦人之顺己;君子则爱惜人才,故人乐为之用,小人则轻弃人才,故正人日远而邪人日亲。天理人欲之间,每相反而已矣,用人者可不辨哉。
今译孔子说:“君子安静坦然而不傲慢无礼,小人傲慢无礼而不安静坦然。”
张居正讲评泰,是安舒自得的模样。骄,是矜高放肆的模样。孔子说:“君子,小人,其存心不同,故其气象亦自有辨。君子以道德润身,是以内和而外平,心广而体胖。但见其安舒自得而已,何尝矜己傲物,而或涉于骄乎?小人以才势自恃,是以志得而意满,心高而气盛。但见其矜夸自足而已,何尝从容不迫,而有所谓泰乎?”盖泰若有似于骄,而有道之气象与逞欲者自殊;骄若有似于泰,而负势之气习,与循理者迥别。欲知君子小人之分,观诸此而已矣。
原文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今译孔子说:“刚强、果敢、朴实、谨言,这四种品德接近于仁。”
张居正讲评刚,是强劲。毅,是坚忍。木,是质朴。讷,是迟钝。孔子说:“仁为心德,本人人所固有者。但资禀柔懦,而委靡者,不胜其物欲之私;文饰而口辨者,每蹈于外驰之失,其去仁也远矣。若夫刚者,强劲而不挠;毅者,坚忍而不馁;木者,质朴而无华;讷者,迟钝而不佞。这四样资质,虽未可便以为仁,而实与仁相近。何也?刚毅,则不屈于物欲,欲之分数少,自然理之分数多矣。木讷,则不至于外驰。心不驰于外,自然能存于内矣,岂不与仁相近乎?有是质者,若能加以自强不息之学,则天理易于纯全,且将与仁为一矣,岂止于近而已哉!不然亦徒有是美质,而终不足以为仁,良可惜也。”
原文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侣偶,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侣偶,兄弟怡怡。”
今译子路问孔子:“怎样才可以称作士呢?”孔子说:“互相督促勉励,和睦共处,就可以称士了。朋友之间互相督促勉励,兄弟之间和睦共处。”
张居正讲评切切,是情意恳到的意思。偬偶,是告戒详勉的意思。怡怡,是容貌和悦的意思。昔子路问于孔子说:“士者,人之美称,然必何如而后可以谓之士乎?”孔子说:“士之质性,贵于中和。若于行己接人之时,或径情直行,或率意妄言,或过于严厉而使人难亲,皆非所以为士也。必也切切焉情意恳到,而竭诚以相与,偬偶焉告戒详勉,而尽言以相正,又且怡怡焉容貌温和,而蔼然其可亲,斯则恩义兼笃,刚柔不偏,非涵养之有素者不能也,可谓士矣。然是三者,又不可混于所施,于处朋友,则当切切促偬以尽箴规之道;处兄弟,则当怡怡以敦天性之爱。盖朋友以义合者也,以义合者则可以善相责,苟以施之兄弟,其能免于贼恩之祸耶?兄弟以恩合者也,以恩合者,则宜以情相好,苟以施之朋友,其能免于善柔之损耶?”此可见天下有一定之道,而无一定之用,虽知其道,而不善用之,尤为德之累也,兼体而时出之,斯善矣。
今译孔子说:“善人教导百姓七年,就可以让他们去当兵作战了。”
张居正讲评即戎,是用之为兵。孔子说:“善人之道,笃实无伪。故其教民也,存之内者,皆实心,而能使其情意之流通;发之外者,皆实政,而能使其纲纪之振举。或教之以孝弟忠信之行,使之知尊君亲上之义;或教之以务农讲武之法,使之知攻杀击刺之方。积而至于七年之久,亦可以使之披坚执锐,而从事于戎伍之间矣。”谓之亦可者,是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若夫圣人在上,以善教民,自将无敌于天下,岂但可以即戎,而又何待于七年哉。
原文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今译孔子说:“如果不先对老百姓进行作战训练,这就叫抛弃他们。”
张居正讲评孔子说:“兵者,死地;战者,危事。若平素不曾教民,则民不知尊君亲上之义、攻杀击刺之方。一旦驱之于战,适足以杀其躯而已,非弃其民而何?”此两章,总是见兵不可以不慎之意。盖天下虽安,忘战则危,所以古之帝王,常于太平之日,不忘儆戒之心。讲武事,除戎器,以备不虞,盖为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