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今译孔子说:“贫穷而没有怨恨是很难做到的,富贵而不骄傲是容易做到的。”
张居正讲评孔子说:“贫者多怨尤之心,富者多骄肆之失,此乃人情之常。若处贫而能安于义命,无所怨尤,斯善处贫者也。处富而能收敛谦抑,不为骄肆,斯善处富者也。然贫为逆境,非心无愧怍,而真有所得者,必不堪其忧,故贫而无怨,实乃人之所难。富为顺境,但稍知义理,而守其常分者,便可以自制,故富而无骄,犹为人之所易。知无怨之难,则人固当勉其难;知无骄之易,则人又岂可忽其易哉。”.
原文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今译孔子说:“假如孟公绰做晋国赵氏、魏氏的家臣,能力绰绰有余;但是不可能做滕、薛这样小国的大夫。”
张居正讲评孟公绰,是鲁大夫。赵、魏,都是晋之世卿,最称大家者也。老,是家臣之长。优,是有余。滕、薛,都是小国。大夫,是任国政之官。孔子说:“人之材器,各有所宜,用人者,必当因材而器使之。如孟公绰为人廉静寡欲,而才干则短,本宜于简,而不宜于繁者也。若使他做家臣之长,就是赵、魏之大家,他也为之而有余。何也?家老之职,惟在端谨以领率群僚而巳,公绰之廉静寡欲,固自优于此也。若使他做大夫,就是滕、薛小国,亦所不可。何也?大夫任一国之政,非有理繁治剧之才者不能,公绰短于才,则固不足以办此矣。夫一孟公绰也,以为家老,则赵、魏且优,况小于赵、魏者乎?以为大夫,则滕、薛且不可,况大于滕薛者乎?”可见人各有能有不能,任当其才,皆可以奏功;用违其器,适足以偾事。图治者,可不知人而善任之哉。
原文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
今译子路问孔子怎样做一个完美之人。孔子说:“如果具有臧武仲的睿智,孟公绰的清心寡欲,卞庄子的勇敢,冉求的多才多艺,再用礼乐加以修饰,这就是德才兼备的完人了。”
张居正讲评成人,是完全成就的人。臧武仲,是鲁大夫,名纥。公绰,即前章孟公绰。不欲,是廉洁无欲。卞庄子,是卞邑大夫,力能刺虎。冉求,是孔子门人冉有。艺,是多才能。子路问于孔子说:“人以一身参于三才,必何如然后可以为全人,而立于天地之间乎?”孔子说:“人之资禀,庸常者多,高明者少,或虽有高明之资,而不学不知道,往往蔽于气禀之疵,而局于偏长之目,此世所以无全人也。若似臧武仲之智识精明、孟公绰之廉静寡欲、卞庄子之勇敢有为、冉求之多才多艺,其资禀才性固已有大过人者矣。又能各就其所长者,而节之以礼,去其过中失正之病,和之以东,消其气禀驳杂之疵。则智足以穷理,而不流于苛察;廉足以养心,而不失于矫厉;勇足以力行,而不蔽于血气;艺足以泛应,而不伤于便巧,譬之美玉而又加之以砻琢,良金而又益之以磨炼,斯可以为成人矣。”惜乎四子之未能也,盖子路忠信勇敢,有兼人之才,所少者学问之功耳,故夫子以此勉之。
原文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今译孔子接着说:“现今的完人何必一定要这样呢?见到财利便先想到义,遇到危难肯于献出生命,处于长期贫困也不忘平日的诺言,这样也可以成为一个完美之人。”
张居正讲评曰字,还是孔子说;危,是危难。授命,是舍了性命。久要,是旧约。平生,是平日。孔子既答子路之问,又说道:“吾所谓成人者,自人道之备者言之也。若夫今之所谓成人者,亦何必如此,但能见利思义,而临财无苟得;见危授命,而临难无苟免;与人有约,虽经历岁月之久,而亦不忘其平日之言。有是忠信之实如此,则虽才智礼乐有所未备,而.大本不亏,亦可以为成人矣。”此又因子路之所可能者,而告之也。
原文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今译孔子向公明贾询问公叔文子:“听说这个先生不说,不笑,不取钱财,是真的吗?”公明贾回答说:“这是传话的那个人传错了。先生他该说的时候才说,因此人们不讨厌他的言语;高兴的时候才笑,因此人们不厌恶他的笑;合乎道义的钱财他才取,因此人们不讨厌他的获取。”孔子说:“原来是这样啊!真的是这样吗?”
张居正讲评公叔文子,是卫大夫公孙拔。公明贾,是卫人。厌,是苦其多而恶之的意思。昔卫大夫公叔文子是个简默廉洁的人,故当时以不言不笑不取称之。夫子闻而疑焉,乃问于卫人公明贾说:“人说汝夫子平日,通不说话,不喜笑,又一毫无取于人,信有之平?”公明贾对说:“言、笑、取、子,乃吾人处已接物之当,岂有全然不言不笑不取者?此殆言者之过也。盖多言的人,则人厌其言,吾夫子非不言也,但时可以;言而后言,言不妄发,发必当理,是以人不厌其言,而遂谓之不言也。苟笑的人,则人厌其笑,吾夫子非不笑也,但乐得其正而后笑,一颦一笑,不轻与人,是以人不厌其笑,而遂谓之不笑也。妄取的人,则人厌其取,吾夫子非不取也,但义所当得而后取,苟非其义,即却而不受,是以人不厌其取,而遂谓之不取也。岂诚不言不笑不取哉。”夫时人之论文子,固为不情之言,而公明贾至以时中称之,尤为过情之誉。故夫子疑而诘之,说道:“汝谓汝夫子时言、乐、笑、义,取,其果然平?然此非义理充溢于中而得时措之宜者不能,汝夫子岂真能然乎?”夫不直言其非,而但致其疑信之词如此,圣人与人为善之心,含洪忠厚之道也。
原文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今译孔子说:“臧武仲凭借他的封地,请求鲁君在鲁国为他立后,虽然有人说他并不是要挟君主,但是我不相信。”
张居正讲评臧武仲,是鲁大夫臧孙纥。防,是武仲所封之邑。要,是有挟而求。武仲得罪于鲁,出奔子邾,既而自邾归防,使人请立臧氏之后于鲁,而后去。孔子即其事而诛其心,说道:“臧武仲既已得罪出奔,虽欲请后,只宜使人陈词于鲁,以听处分,不当又入防以请。推其心,以为若不得请,则将据邑以叛矣,是盖挟不逞之心而劫之以不得不从之势,虽日不要君,吾不信也。”夫人臣之罪,莫大于要君,武仲之所以敢于为此者,亦以鲁君失政故耳。使鲁之纪纲正,法度举,彼武仲者,其敢蹈不轨之诛乎?图治者,宜慎鉴于斯。
原文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今译孔子说:“晋文公不但奸诈还不正派,齐桓公不但正直还不奸诈。”
张居正讲评晋文公,名重耳。齐桓公,名小白。谲,是诡谲,与正相反。孔子说:“齐桓、晋文相继为诸侯之长。当时虽称为二霸,然文非桓比也。盖文公为人专尚诈谋,不由正道,是谲而不正者。桓公则犹知正道,不尚诈谋,是正而不谲者。即如伐楚一事,文公欲解末围,乃伐曹卫以致楚,欲与楚战,又复曹卫以携楚,不能声罪致讨,只以阴谋取胜而已。若桓公伐楚,则以王祭不供而声其罪,又退师召陵而许其盟,名正言顺,举动光明,此桓之所以优于文也。”二公他事,亦多类此,其优劣判然矣。然夫子亦就二公之事论之耳,推其心,则皆假借仁义,同归于谲而已,其于王者之道,岂可同日而语哉。
原文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今译子路说:“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召忽自杀而死,但管仲并没有自杀。”接着又说:“管仲还不能称为仁人吧?”孔子说:“齐桓公多次召集诸侯,不用武力,这都是管仲的功劳。这就是他的仁德,这就是他的仁德。”
张居正讲评公子纠,是齐桓公之弟。齐有襄公之乱,桓公出奔于莒,召忽、管仲奉子纠奔鲁,以与桓公争立。桓公既返国,使鲁杀子纠,而缚管、召以与齐。召忽死之,管仲请囚。既至,桓公释其缚,用以为相。九字,《春秋传》作纠,是督率的意思。子路问说:“桓公使鲁杀公子纠,召忽致命而死,于义得矣。彼管仲者,同为子纠之臣,乃独不死,而反臣事桓公,盖忘君事仇,忍心害理之人也,岂得为仁乎?”孔子说:“稽古者当论其世,论人者勿求其全。彼桓公当王室微弱,夷狄交侵之时,乃能纠合列国诸侯,攘夷狄以尊周室。且又不假兵车之力、杀伐之威,只是仗大义以率之,昭大信以一之,而诸侯莫不服从,若是者,皆管仲辅相之力也。使桓公不得管仲,则王室日卑,夷狄益横,其祸将有不可胜言者矣。夫仁者以济人利物为心,今观管仲之功,其大如此,则世之言仁者,孰有如管仲者乎?孰有如管仲者乎?殆未可以不死子纠之一节而遂病之也。”按,齐世家,桓公兄也,子纠弟也,以弟夺兄,于义已悖。是以忽之于纠,虽有可死之义,而仲之于桓,亦无不可仕之理,况实有可称之功彰彰如是乎。圣人权衡而折衷之,其义精矣。
原文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今译子贡说:“管仲不算是仁者吧?齐桓公杀了公子纠,他没有以身殉主,反而做了齐桓公的宰相。”孔子说:“管仲辅佐桓公,让他称霸于诸侯,匡正了天下,到现在百姓还享受着他的恩惠。倘若没有管仲,或许我们已沦为夷狄,披散着头发,衣襟朝左面开了。他哪里能像普通百姓那样恪守小节小义,在沟渎中自杀而不为人所知呢?”
张居正讲评霸诸侯,是为诸侯之长。匡,是正。微字,解做无字。衽,是衣衿。被发左衽,是夷狄之俗。谅,是小信。自经,是自缢。昔子贡问于孔子说:“管仲之为人,其非仁者欤?当桓公杀公子纠之时,仲为子纠之臣,义当有死无二。彼不能死,则亦已矣,乃又事桓公而为之相,其忘君事仇,忍心害理如此,是岂仁者之所为乎?”孔子答说:“子徒知管仲之过,而不知管仲之功。自周之东迁,王室微弱,夷狄纵横,天下日入于乱矣。幸而有管仲者,辅相桓公为诸侯之长,攘夷狄以尊周室,天下之乱于是乎一正。非特当时赖之,至于今,吾民犹得以享安宁之福者,皆仲之赐也。使无管仲,则中华之地将沦为夷狄,吾其被发左衽矣,尚有今日衣冠文物之盛哉。夫仲之功如此,则其不死,亦何不可之有。岂若匹夫匹妇所见浅狭,守一己之小信,而忘终身之远图,意气感激,即自缢于沟渎之中,而竟无闻于天下后世者哉。”是可见豪杰之士将建不世大功,则不拘拘于一身之小节。然此不可以常理论、常情测也,彼管仲之可以无死,贤如由赐尚或疑之,非圣人孰能定其论哉。
原文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
今译公叔文子的家臣大夫僎与公叔文子一同升任国家重臣。孔子听闻这个消息后,说道:“(公叔死后)可以给他“文”的谥号了。”
张居正讲评公叔文子,是卫大夫公孙拔,其后谥为贞惠文子。公,是公朝。昔卫之大夫有名僎者,先为公叔文子家臣,文子因其贤,遂荐之于君,而与己为同僚。夫子闻此事而称美之,说道:“溢法‘文’之一字,最为美称,非其平生有才德行美者,不足以当之。今公叔之得谥为文,我固不知其他,然只就这一件观之,是即可以为文矣。夫知贤而能荐,明也;拔之家臣之贱,而升之公朝之间,公也;惟知为国用贤,不嫌名位之逼,忠也。一事而三善备焉,谥之曰文,夫何愧乎?”按,臧文仲不荐柳卞惠,则夫子讥其为窃位,公叔文子荐家臣僎,则夫子称其可为文。是可见,荐贤为国,乃人臣之盛节,以人事君者,所当知也。
原文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蛇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今译孔子谈到卫灵公的昏庸无道,季康子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他没有亡国呢?”孔子回答:“他有仲叔圉负责外交,有祝鮀掌管祭祀,王孙贾土统帅军队,拥有如此的人才,怎么会亡国呢?”
张居正讲评康子,是鲁大夫季康子。昔孔子在鲁,曾谈及卫灵公无道之事。盖其彝伦不叙,纲纪不张,在当时诸侯中最为失德,故夫子言之。季康子因问说:“人君有道则兴,无道则亡。卫灵公既无道如此,何故能终保其位,而不至于丧亡乎?”孔子答说:“灵公虽是无道,然却有件好处,他平生最善用人。如仲叔圉长于言语者也,则用之以接待宾客,应对诸侯;祝蛇熟于礼文者也,则用之管宗庙祭祀之事;王孙贾长于武事者也,则用之以治军旅,居将帅之任。夫治宾客得其人,则朝聘往来,无失礼于邻国,而不至启衅召祸矣。治宗庙得其人,则祀事精处,神人胥悦,而人心有所系属矣。治军旅得其人,则缓急有备,而敌国不敢窥矣。这三件,乃国之大事,皆择人以任之,而用之又各当其才,此所以内外咸理,而国家可保也。灵公虽无道,何由便至于丧亡哉?”夫卫灵以无道之君,得人而任之,尚可以保国,况于有道之世,得天下之贤才而善用之乎?所以说君子在朝,则天下必治,人主为社稷计者,宜知急亲贤之为务矣。
原文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今译孔子说:“一个人总是说大话而不觉得惭愧,那么他实践这些话一定非常困难。”
张居正讲评怍,是惭愧。孔子说:“凡人放言易,力行难。故躬行君子,每切其言而不敢易。若或轻肆大言,高自称许,略无惭愧之心,这等的人,考其所行,必不能相顾,徒妄言以欺人耳。其为之也,不亦难乎?”所以君子贵夫实胜,而听言者又当观其行也。
原文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
今译陈成子杀了齐简公。孔子斋戒沐浴后去朝见鲁哀公,说道:“陈恒把他的君王杀了,请出兵讨伐他。”哀公说:“你去禀告那三位大夫吧。”孔子退朝后说道:“由于我以前也做过大夫,因而不敢不去禀告这样重大的事件。然而君主却说‘你去禀告那三位大夫吧’!”
张居正讲评陈成子,是齐大夫陈恒。简公,是齐君,名壬。讨,是兴兵以讨其罪。三子,是鲁三家,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孔子尝为大夫,时已致仕,故谦言从大夫之后。昔齐大夫陈成子,平日厚施于国,以邀人心,有篡齐之意。简公恶之,使其臣阚止图之,成子遂杀阚止而弑筒公。此时孔子虽已致仕家居,犹沐浴斋戒而朝,告于鲁哀公说道:“陈恒不道,上弑其君,此人伦之大变,天理所不容,人人得而诛之者,请君兴兵以讨之。”当时鲁国政事都是孟孙、叔孙、季孙三家专擅,哀公不得自由,乃答说:“你去与三子计议何如?”孔子出而说道:“弑君之贼,法所必讨。我今虽不在位,然尝从大夫之后。此等大事,不敢不以告闻,亦以行吾义而已。君乃不能自会,而使我曰告夫三子者,何耶?”夫子此言,所以伤其君者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