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
今译曾子说:“我听老师说过:对于孟庄子的孝,别人都可以做到。但是他继续信任其父亲的僚属,保持父亲的政治措施不变,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张居正讲评孟庄子名速,是鲁大夫,当时人皆称其有孝行。曾子说:“我闻诸夫子说:孟庄子之孝也,其他生事尽礼,死事尽哀,虽足为孝,然犹可能也,惟是那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这两件,乃是人所难能。”盖庄子之父献子贤而相鲁,其所用之臣乃贤臣,所行之政乃善政,固皆可以不改,但献子既没,庄子得以自专,苟非卓然欲继父志而为善,则其臣与政必有与己相违拂者,焉能不改乎?庄子则以亲之心为心,略无适己自便之意。其于臣也,父用之,吾亦承而用之;其于政也,父行之,吾亦踵而行之,终身遵守,无少更变。是盖志在立身行道,世济其美,以显亲扬名,乃孝之大者。非但不忍死其亲而已,岂人所易及者哉?所以说难能也。
原文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今译孟氏任命阳肤做法官。阳肤向曾子请教。曾子说:“在上位的人如果不依据法律办事,那么百姓早就离心离德了。如果你能弄清他们的情况,就应该同情、可怜他们,不要自呜得意、沾沾自喜。”
张居正讲评阳肤是曾子弟子,士师是掌刑狱之官。散是离散,哀矜是哀怜的意思。昔鲁大夫孟氏使阳肤为士师之官,着他断理刑狱,阳肤因问治狱之道于曾子。曾子告之说:“刑狱之设,所以防民之奸,表率之而不从,教诏之而不入,乃用法以威之,非得已也。今也在上的人德教不修,既不足为民表仪;刑政无章,又无以示民趋避,将长民的道理都失了,以致百姓每情意乖离,无所维系,相率入于不善,若所当然,而不知陷于大戮也,其来非一日矣。尔为士师,当念犯法虽在于民,而所以致之则由于上。治狱之时,如或讯得其情,虽其行私干纪,信为有罪,而犹必哀怜之,矜悯之,视之有若无辜,而加恻隐之意焉。莫为情伪微暧,而我能得其隐情,便欣然自喜其明察也。如此则用法必平,民可无冤,而士师之责任为无忝矣。”
原文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今译子贡说:“商代纣王的暴虐行径,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厉害。所以君子不愿居于下流,使天下的一切坏名声都汇聚到自己身上。”
张居正讲评下流是地形卑下,为众流所归的去处。子贡说:“古今言荒**暴虐,一切不善之事,皆以商纣为称首,其实纣之不善,亦不至如是之甚也。只因他是个无道之君,恶名彰著,古今言人之为恶者,皆举而归之于纣,譬如地势洼下的去处,众水都流在里面的一般,盖其自处然也。是以君子常自警省,不肯一置其身于下流不善之地。”盖一自处于不善,则人遂从而指名之,凡天下不好的事都归于其身,不是他做的事,也说是他做的了。故纣以一时之凶德,而被子载之恶名,遗臭无穷,终莫能洗,岂非万世之明戒哉?古语云:从善如登,从恶如崩。甚言上达之难,而下流之易也。自修者诚能朝乾夕惕,不以小善为无益而不为;不以小恶为无伤而不去,则日进于高明,而尧、舜亦可几及也。
原文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今译子贡说:“君子的过错就像日蚀月蚀,在他犯错的时候,每个人都看得见;而他改正过错后,每个人都仰望他。”
张居正讲评更字解做改字。子贡说:“过者人之所不能无,故虽以君子之人,防检少疏,也有一时差错,但常人有过惟恐人知,所以遂成其过。君子有过即自认说,这是我差错了,明白昭示于人,绝无一毫遮饰,譬如日月之食一般,一分一秒人皆得而见之,不可得而掩也。既自认以为过差,随即就改了,复子无过。譬如日月亏而复圆,光明皎洁,人皆翕然仰之,不可得而议也。”盖日月以贞明为体,故虽暂食而无损于明,君子以迁善为心,故因有过而益新其德,若小人之遂非文过,只见其日流于卑暗而已,安望其能自新也哉?然过而使人见,更而使人仰,此其修德于昭昭者耳。若夫幽独之中,隐微之际,遏绝妄念,培养善端,此则君子慎独之功,修之子人所不见者也。欲立身于无过之地者,宜于此加谨焉。
原文卫公孙朝问于予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今译卫国的公孙朝向子贡:“孔子的学问是从哪学来的?”子贡回答说:“周文王、武王的道,并没有失传,而是散布到了人间。贤能的人则可以了解它的大部分;不贤的人只能抓住一些微小的细节。任何地方都有文武之道。我的老师在哪都能学到!为什么偏要由一个老师专门传授呢?”
张居正讲评公孙朝是卫大夫。识是记。卫大夫公孙朝问于子贡说:“汝夫子仲尼于天下事理无大无小,莫不周知,果何所从学而能然耶?”子贡晓之说:“道之灿然者,莫备于文武。其一代谟训功烈,礼乐文章之类,虽去今已远,然未至坠落于地,固尚在人也。世有贤而出众的人,其识见宏远,则能记其纲领之大;有不贤而平常的人,其识见浅近,亦能记其节目之小,是人之贤否虽不齐,而识大识小,莫不有文武之道存焉。文武之道既无所不在,夫子之学亦何所不周,如贤者识其大,夫子则子贤者而学其大;不贤者识其小,夫子则于不贤者而学其小。盖随处访求,无往而非学也。无往而非学,则亦无往而非师也,而又何常师之有?岂如他人之学有定在,师有常主者哉?”夫孔子以生知之圣,犹且学无常师如此,诚以义理无穷,而取善贵广也。况人君以一身而厝天下国家之寄,尤当以务学为急,故高宗则逊志时敏,成王则日就月将,所以称殷周之盛王也。
原文叔孙武叔语大夫子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今译叔孙武叔在朝廷上对官员们说:“子贡比他的老师仲尼还要贤德。”子服景伯将这番话转告于予贡。子贡说:“假如拿院子的围墙作比喻:我家的围墙与肩同高,谁都能够看见屋内的美好。老师家的围墙却有几丈之高,如果找不到门进去,就无法看见宗庙内的富丽堂皇,以及屋内的多姿多彩。想必能够找着门的人并不多;所以,叔孙武叔说的这句话,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张居正讲评叔孙武叔、子服景伯都是鲁大夫。七尺为仞。后面夫子指武叔说。昔孔子道德高深,时人不能窥测。一日,叔孙武叔在朝中对众大夫说:“人皆称孑乙子是圣人,以我观于子贡,其聪明才辩还过于仲尼,仲尼殆不及也。”时子服景伯适闻此言,因告于子贡。子贡说:“人惟见道而后可以言道。武叔以我为贤,由于所见者浅也。以赐之道,上比于夫子,其高卑悬绝,譬如宫墙一般。赐也造诣末深、识见有限,比之于墙,不过及肩而已,其墙既卑,故人不必入其门也,但从外面窥之,于凡室家所有,一器一物之好,举目便看见了,是赐之道浅狭而易见如此。若吾夫子,道德尊崇,地位峻绝,比之于墙,其高数仞者也。其墙既高,若不得其门而入,则其中宗庙气象之美,百官威仪之富,何由而见之乎?是夫子之道,深广而难窥如此。今之人不过宫墙外望而已,能得其门而入者几何人哉?若武叔者,正不得其门而入者也。他于圣道之美富,本不曾见是何等模样,则谓我贤于仲尼,亦何足怪乎?,’盖由其识见之末深,故其拟议之欠当耳。子贡以是而晓景伯,所以尊孔子鄙武叔者,可谓至矣。
原文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瑜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踰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今译叔孙武叔诽谤仲尼。子贡说:“不要这样做!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仲尼是毁谤不了的。别人的贤德就像山丘,可以超越过去;仲尼的贤德好比太阳和月亮,是无法超越的。虽想有人想要自绝于日月,那样做对太阳和月亮又有什么损害呢?只能说明他不自量力而已。”
张居正讲评土坡高者叫做丘,冈阜大者叫做陵。逾是逾越,量是分量。叔孙武叔前说仲尼不及子贡,至是乃从而毁谤之,其诬圣之罪愈大矣。子贡晓之说:“尔无用此谤毁为也。盖仲尼之圣非他人可比,不可得而毁也。何者?他人之贤者,虽异于人,然所造未至,就如丘陵一般,自平地下看着虽高,其高终是有限,犹可得而踰越也。若仲尼之道,冠绝群伦,高视千古,就如日月一般,悬象著明,与天地同运,无一物不在其照临之下,谁得而踰越之乎?纵有不肖的人,欲自弃于圣人之教横肆非毁,而圣人之道高德厚,岂彼浮言妄议所能污蔑?如日月之明,万古常新,非人所得而毁伤也。尔今之毁仲尼,正如要伤日月,只见其不揣自己的分量,于圣凡高下,懵然无辨,一天地间妄人而已,何足校哉?”按,子贡前以宫墙喻圣道,此又以日月为喻,所以尊孔子而晓武叔者,其词愈峻,而意愈切矣。
原文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手?”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
今译陈子禽对子贡说:“您对仲尼非常谦恭,难道他真的比你更贤良吗?”子贡回答:“君子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表现出他的才智,也可以表现出他的愚蠢,所以说话不可以不谨慎。夫子高不可及,就像青天是不能顺着阶梯爬上去一样。”
张居正讲评陈子禽即陈亢,恭是推逊的意思。阶是梯。昔陈子禽虽学于孔子,而莫能窥其道之高大。一日乃谓子贡说:“师不必贤子弟子,今汝推尊仲尼,极其恭敬,岂以仲尼之贤有过于子乎?”子贡以其轻于议圣,因斥其失言之非说:“言语之发,不可不谨,一句言论说的是,人便以为智;一句言语说的不是,人便以为不智。智与不智,但系于一言之微。如此,可不谨乎哉?今汝谓仲尼不贤于我,其失言甚矣。知者固如是乎?盖人有可及不可及,若吾夫子圣由天纵,道冠群伦,人虽欲企而及之,而化不可为,有非思勉之可至。殆如天之高高在上,所可仰者轻清之象而已,岂有阶梯之具可攀跻而上升者乎?知登天之难,则知希圣之不易矣。子乃以我为贤,真日囿于天之中而不知其高者也,何其惑之甚哉!”
原文“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今译“如果夫子能够得国而为诸侯,或者得到采邑而为卿大夫,那么正如人们所说那样,对百姓进行教导,百姓就能够接受教育,跟着相率为善;安抚百姓,百姓就成群归顺;鼓动百姓,百姓就会齐心协力,团结前进。夫子生得光荣,死了可惜。我怎能赶得上他呢?”
张居正讲评立是植其生。道是引导。绥是安。动是鼓舞的意思。四个斯字,言其随感而应,见效之速也。荣是尊荣。承上文说:“夫子之所以不可及者,盖有非常之道德,自有非常之事功,惟其穷而在下,故无由见其设施耳。使其得邦家而治之,其感人动物之效,岂小小哉?正所谓民生未遂,为之分田制里以扶植其生。那百姓每即耕食凿饮,并立于生养之中矣;民行末兴,为之建学明伦以倡导于善,那百姓每即遵道遵路,率由于教化之内矣;民居有未安,一抚绥之,使之得所。那百姓们即闻风向化,群然而来归矣;民俗有未化,一鼓舞之,使之自断,那百姓每即兴仁兴让,蔼然相亲睦矣。其在生之时,人皆欢欣爱戴,莫不尊亲而极其荣显。既没之后,人皆悲伤思慕,如丧考妣,而极其哀诚。其德化感人之速,而入人之深如此,就如天道发育万物,以生以长,曾莫测其所以然也。如之何其可及也哉?”子禽不知而妄议之陋亦甚矣。按古帝王治世之盛莫如尧舜,尧舜之治以时雍风动为极。而孔子之化,以绥来动和为成,于此见圣人功用其感通变化之机,一而已矣,故史臣赞尧之德曰如天,舜曰协帝。而子贡推尊孔子则曰犹天之不可阶而升,诚见其道之同也。有君师治教之责者,不可不深探其本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