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经安装龙骨,必须立即派人起程。我打算派叶总稽查和数名洋员再辛苦一趟,必须携部分现银前往。另外,今年下半年洋员分批赶到,集中发放安家费,这几件事凑到一起,船政经费不敷,目前急需五万两。”沈葆桢同时声明,“不过这五万两还是统算在船政经费里面,当前运转不灵,算船政向藩司借用。”
英桂说:“那你去与周藩司商议就是,他也是你的提调嘛。”
沈葆桢以为英桂打官腔,连忙说:“寿山不敢私自做主,从前超过一万两的银子,都必须向抚台、制台禀报。”
“那不必,抚台那里该报还是要报,我这里就不必了——只要我需要银子时候,藩库不拿空话搪塞我就行。”
沈葆桢连忙起坐拱手,向英桂致谢。他挽留英桂在马尾住一宿,次日第一批机器就到了,让他看看新鲜。
英桂摇摇手说:“幼丹,等你们安装好了我再来开开眼界,俗务缠身,今天无论如何得回福州。”
第二天下午一点多,一艘巨大法国货轮乘涨潮赶到马尾,沈葆桢迫不及待在日意格的陪同下登船查看机器。这次运到的有火锯、钻铁机、劈铁机、砂轮、洋秤及大小铁片、铁条等,尤其是为铁厂配套的锅炉,高近三米,沈葆桢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铁器。
当天下午,数百名工人登船,开始往下搬运机器设备,沈葆桢在岸上盯着,一直到天黑下工,才恋恋不舍回到船政衙门。
来年春末,德克碑率领最后一批工匠赶到马尾,各种机器物料也分四批先后运到,锤铁厂、拉铁厂立即安装设备,“万年青”号也加紧建造船身,船肋、底骨、压丝、缝节,中国工匠在法国工匠的指导下,边学边干。不过因为中国工匠年龄偏大,又多不识字,学起来有点慢。学堂的艺童都在学堂学习,根本没有动手能力。沈葆桢便提议学堂改变授课办法,前学堂的学生轮流到造船现场学习;又建了考工所,里面安装了设备,提供了工具,让艺堂们实际操作木铁各工。真正是好事磨,夏天雨水特别大,闽江数次发大洪水,滨江船台险被冲毁,坞内数厂积水盈尺。终日阴雨连绵,中外工匠们烟蓑雨笠,运斤挥斧,冒雨造船。原本计划同治七年底“万年青”号就出洋,现在看,连下水都不可能了。
到了十月上旬,叶文澜他们从泰国采购的楢木分批运到,沈葆桢派人从广东、浙江添募了部分熟练工匠,加紧施工,到年底,轮船骨架完工,开始外胁封板,分段镶嵌,鳞次而上,进展顺利。总工程师达士博向沈葆桢保证,至迟明年三月,全部木工可完工,五月铁工可完,七八月份,就可放洋出航!
然而,一过了年,添堵的事情来了,法国将设在宁波的领事馆改设到福州,出任领事的果然是讨人厌的巴尔栋。他次日就到马尾拜访沈葆桢,开门见山说:“从前福州绝少有法国商船,法国人也不多,故而未设领事。现在,造船厂所用的外籍职工中,法国人居多,所以新任驻华公使罗淑亚奉我国外交部之命,已将领事馆由宁波迁了过来,负责本地本国侨民相关事务。”
沈葆桢一眼看穿,这位巴尔栋是想把船政局的法国人纳到他手下,根本目的还是要插手船政局的管理。他非常警惕,不想让巴尔栋钻了空子,立即拒绝说:“根据万国外交惯例,领事是为通商而设。鄙局并非商务机构,似乎与贵领事不相干,对吗?”
巴尔栋说:“贵局的确不是商务机构,不过,根据领事裁判权,鄙国侨民不幸涉及诉讼事件,本领事有权裁判。这也有助于贵局生产秩序的维护。”
沈葆桢说:“贵国匠人及教师都奉公守法,并无涉及诉讼事件。”
巴尔栋又详细询问船政的有关规章,并刻意打听日意格和德克碑两位监督有无违反规章的事宜。沈葆桢微笑着问:“当年贵领事就有意谋求监督一职,如今已是领事,该不会还要与同胞争此权利吧?”
巴尔栋连忙声明:“不,不,绝无此意。本领事如今已经是鄙国政府派驻福州的代表,不似从前税务司为贵国雇员的处境,对监督一职概无兴趣。”
沈葆桢说:“那就好。”
沈葆桢心里厌恶巴尔栋,但如今他是法国派出的官员,不能不以礼相待,特意设宴相请。
饭后,巴尔栋提出在船厂贴一张告示,让法国侨民周知本国已经在福州设立领事馆的消息。沈葆桢又予拒绝:“船政不是领事管辖之地,张贴告示似有不妥。如在福州张贴,本大臣绝无他言。”
巴尔栋仍不死心,提出新要求:“我看到本国侨民名单中,有一位是我的老朋友,我想会见一下,大人该不会拒绝吧?”
这个要求实在没法拒绝,沈葆桢只好答应,但示意提调夏献纶立即派前学堂学法语的一名学生陪同,听听他们会说什么。
大约两刻钟,夏献纶回来复命。巴尔栋会见的是铁匠白尔思拔,两人都曾经在法军服过役,当时巴尔栋是少尉,白尔思拔是随军铁匠。如今地位悬殊,两人并未长谈,巴尔栋只是礼节性的邀请白尔思拔到领事馆去做客。
沈葆桢稍稍放心,但叮嘱夏献纶巴尔栋不是省油的灯,不能掉以轻心,要提防他从中作梗。
沈葆桢的担心并非多余,巴尔栋对普通铁匠白尔思拔的确别有用心。他对这位七八年早就不通音讯的部下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亲笔写信,再次邀请他到领事馆做客。白尔思拔受宠若惊,不再像第一次相见那样隔膜,礼拜日就向铁匠头巴士芒请了假,买上礼品登门拜访老上司。
巴尔栋十分热情,拍着白尔思拔的肩膀说:“老朋友,我记得当年你铁匠的手艺就很好,在全团都是顶尖的,不明白为什么你到中国船厂,仍然是个普通的铁匠。”
“总监督到巴黎招聘的时候,主要看推荐人的身份确定受聘人的职务,我没有贵人推荐,只能当个普通的铁匠。”
“咳,这对你实在有点不公道。”巴尔栋说,“我当时不知道你有兴趣到中国来,不然我会请当时驻华公使伯若内爵士推荐,我和他的私交相当不错。让我意外的是,以一个普通的铁匠身份,你竟然也肯不远万里到中国来,真是为你可惜啊。”
“还不是看在薪水的份上,不然我怎么会跑到中国来!”
白尔思拔告诉巴尔栋,他每月薪水九十两白银,而在法国,他每月薪水折合白银也就二十多两。而且五年合同期满,还有一笔丰厚的赏银,来往的船票也都是船政局报销。
一个普通的铁匠工资都是巴黎的三四倍,那么监督的薪水自然会更加优厚,巴尔栋旁敲侧击向白尔思拔打听。白尔思拔告诉他,匠首、教师的工资每月二百到二百五十两,监工三四百两,总工程师的月薪六百两,监督和副监督分别为一千两和八百两,比沈葆桢月薪还高,沈葆桢每月是六百两。合同到期后的奖金,越是职位高,越是优厚。
“老朋友,以你的能力当个监工也不过分,最起码当个匠首应该没有问题!”巴尔栋是一副惋惜的神情,“老朋友,我想帮帮你的忙,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白尔思拔当然是求之不得。
“是这样,如今你们都是中国的雇员,我作为领事,不便插手。但是根据领事裁判制度,只要本国侨民涉及到诉讼中,我就可以出面。比如,本国侨民之间的民刑案件,都归本领事裁判;本国侨民与中国人发生了民刑案件,无论是原被告,本领事都参与裁判。”巴尔栋说,“我的意思是,以后你对自己的权力一定努力争取,无论是与中国人还是本国侨民发生争执,都要大胆主张自己的权力,那时候我就主持裁判,还不愁为你争取权益吗?”
白尔思拔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铁匠,深受鼓舞,也深感委屈,觉得自己以匠首的才能拿着铁匠的薪水,真是莫大不公。如今有领事撑腰,他要尽快寻回公道。他本来性格就有些执拗,说话鲁莽讨人嫌,如今更是有恃无恐。他所在的拉铁厂,就是把锤铁厂初步加工的部件再进行轧制,需要有相当的工作经验和技术。跟着他工作的中国铁匠,何曾做过这样精细的活?白尔思拔从前动辄呵斥,如今更是过分,甚至用拗口的中国话骂中国工匠是“蠢猪”。中国工匠告到匠首巴士芒那里,巴士芒就找白尔思拔,告诫他不要辱骂中国人。没想到白尔思拔并不服气,甚至讥讽巴士芒说:“中国人是一帮蠢猪,你们这些调度的,也都是些不中用的人,我们这些能工巧匠算是掉进茅厕里了。”
巴士芒十分生气,到总工程师达士博那里告状。达士博把白尔思拔叫到他的办公室,想好好教训教训他。白尔思拔说:“我说的有错吗?中国人不是蠢猪吗?他们那样愚蠢,我们骂一声都不行,那以后工作还怎么办?我们法国人就是四十几个,中国人却是好几千,我们不自己保护自己,却一再巴结中国人,真是丢尽了法兰西人的脸!”
达士博知道白尔思拔是个无赖脾气,不想与他闹僵,说:“我不是说中国人的事,我要说的是你对巴士芒应有的尊重。”
“我是想尊重他,可是,他要拿出让我尊重他的本事来。”白尔思拔说,“像总工程师这样的人,我从心底里尊重,您无论造船还是制造轮机,在整个法兰西都是一流的,您的才能当个监督都是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