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尔思拔本是无意的一句恭维,不想却正说到达士博的心里,因为当初为了说动他到中国来,日意格曾经向他夸口,先干总工程师,有机会一定为他争取副监督的位置,至少拿到副监督的工资。可是,来到船政局才发现,中国的船政大臣非常精明,事事拿合同说事,副监督是没有指望,就是副监督的工资也根本拿不到,他比副监督每月少二百两。而他在船政中的作用,比德克碑甚至比日意格都重要。如果没有他,船厂永远造不出轮船来!
如今眼前这个鲁莽的铁匠,倒更像知己。他感叹说:“在这个中国工厂里,根本没有公平可言,每个人的职位、报酬和他的能力及发挥的作用毫无关系。”
白尔思拔本来以为必定受到训斥,没想到两人竟惺惺相惜。他兴奋地说:“事情不会总是这样下去的,领事有办法为我们做主。”
达士博很感兴趣,问:“怎么,你和领事见过面了?”
“不仅是见过面,领事还带来了好消息。”白尔思拔说,“领事是代表法兰西帝国政府专为保护我们的利益而来,不像有些人,专为驯服我们为中国人服务。作为总工程师的您,真应该会见一下我们的领事。”
“我与领事从未晤面,不好贸然拜访。”
“这有什么,我与领事曾经在陆军同一个连队,那时候他还是少尉,如今他虽然是领事了,可还没有忘记我这个铁匠兄弟。”白尔思拔向达士博一番猛吹。
礼拜天达士博的到访让巴尔栋了解了船政上层的实情,尤其是副监督德克碑也有怨言,更让他兴奋。德克碑无论在法国海军还是在中国雇佣军的职务,都高于日意格,可是他竟然屈居副监督。当时左宗棠向他做过解释,看在不菲的薪水和赏银的分上,他勉强接受了。可是回到中国后才发现,在中国人眼里,十个副职也不顶一个正职,在船政大臣面前能说上话的法国人,只有日意格!而且“万年青”上龙骨后,沈葆桢又奏请朝廷,给日意讨来提督衔,并赏加花翎,显然是为了压制他这总兵职务的副监督。
“我作为法兰西的驻外领事,职责就是保护本国侨民和法兰西的利益。你们应当团结起来,维护自己的利益,那些不与同胞站在一起的人,要与他们斗争。”巴尔栋说,“我奉到本国命令,要设法加大法兰西人对船厂的控制力。英国人踏入中国比我们早,他们在商务和洋务上都占有优势,船厂牢牢控制在我们手中,意义特别重大。”
最后他们的商定,首先要把德克碑团结过来,尽快提高法国人在船政说话的分量。
“技术掌握在我们手里,那位傲慢的船政大臣最终会向现实低头的。技术就是我们最大的筹码,法兰西就是最强大的靠山。”巴尔栋说,“你们放心好了,中国朝廷对这个船厂非常重视,他们投入了几百万两银子,造船一旦不顺利,这位船政大人比谁都着急。船厂主动权应当掌握在我们手中,也一定能够掌握在我们手中。”
有巴尔栋挑拔,德克碑、达士博和白尔思拔很快抱成一团。当然,在前台唱戏的,还是这个铁匠。如今总工程师、副监督都在背后支持,他更加放肆了。骂中国工匠成了家常便饭,整个拉铁厂的铁匠也都跟着他挑三拣四,迟到,早退,上班闲聊,工作效率严重降低。“万年青”号马上下水,接下来铁工成为重点,拉铁跟不上,将影响整个工程的进展。
巴士芒几次提醒都不管用,反映到总工程师达士博那里,达士博说:“不能光听你说,你得有证据。你有吗?”
当天巴士芒下班回家,路上被白尔思拔拦住,先这遭到辱骂,继而受到威胁。他忍不可忍,将相关情况写出报告,呈给副监督德克碑,德克碑十分冷淡,说都是法国人,何必如此内斗。巴士芒最后把报告递到日意格手上。日意格亲自找白尔思拔谈,警告他要严守工作纪律,不然会按当初的合同撤差回国。
打发走白尔思拔,日意格找德克碑谈话,希望他协助管理同胞,不要事事都推上来。德克碑说,他正要请病假,每年夏天到来前,他旧伤会复发,他要到上海去住院治疗。日意格汇报沈葆桢,准他一个月假。
白尔思拔没有任何收敛,不但拉铁厂洋匠怠工,木匠们也受影响,上班懒散。封板到了船尾,要将坚硬的木料弯曲,使相距数尺的尾胁合拢,是件难事。木匠们受白尔思拔挑拔,有意“要中国人的好看”。匠头提出,让中国木匠们想办法,也算作对中国人的激发和考验。中国木匠们明显感到洋人居心不善,他们团结起来想办法,又向制造学堂的学生请教。很快,他们拿出了方案,并由绘图馆的学生画出图样。他们创设了一个长达三丈的木制汽筒,放在船尾,两头各戴巨型帽笠,旁结板棚,安置汤锅,再用铜管与汽筒连接,然后将长长的楢木板伸入筒中,用汽蒸约两小时,坚硬的木板就柔韧如牛皮,曲折随心,不烦绳削,合拢加钉,变难为易。
木工匠首告诉白尔思拔,千万不要小看中国人,他们智慧并不输法兰西人,只是他们受教育太少太迟罢了。
白尔思拔不以然。此时,“万年青”号木工已经完成,转入以铁工为中心的工程。铁匠们打镶铁梁、铁胁、铁条各件。轮机工将早就拆开的轮机、锅炉搬到船上安装,并编嵌泡钉、螺饼,安装铜管、汽筒和螺旋浆等件,船内船外各项工程同时并进。
在这关键时刻,白尔思拔要求给发赏银,被日意格一口回绝。次日,他竟然约定工段三名铁匠,一起迟到一个小时。到了后,又对中国铁匠的工作鸡蛋里挑骨头,结果激怒了中国铁匠。他们一起去找巴士芒,巴士芒早已束手无策,与中国铁匠一起去找日意格。日意格答复他们,一定会有一个满意的解决。
日意格已经发现最近工作气氛非常不正常,同胞不听约束,已经严重影响了工程进展和法兰西人的形象。他决定杀一儆百,辞退白尔思拔。他报告沈葆桢获得完全支持,正式下达了书面通知,限白尔思拔领取到本月工资后立即乘船回国,而且船票自理。
这一下措施果然有效,无论铁匠还是木匠,都恢复了从前的严谨。白尔思拔一看真被辞退,傻了眼,去找达士博帮忙,到日意格那里求情。日意格不但未答应,而且严厉地批评了达士博。
白尔思拔赖在船厂不走,说是与监督日意格还有旧账未了。他想复工,被巴士芒严辞拒绝。白尔思拔说:“等你们瞧好了,我不在,有你们玩不转的时候。”
他太高估自己了。离了他,铁工反而更顺畅了。十几天后,所有工程都完成了,工匠们将牛膏、猪油、胰皂油等数各十斤,用大锅煮沸灌到船台凹槽,凝结一寸左右。这条凹槽就是轮船入水的滑道。木工们又将船体两侧的木块一层层卸下,船底便落到凹槽中。滑道两侧各有一排木橔,支撑船体,在船头则打入木楔,横上一根托钢,以免船体滑走。五月底,日意格向船政大臣报告,船上大小工程一切告竣,请择期下水!
沈葆桢与英桂商定的日期是五月初一日。这天闽浙总督英桂、浙江巡抚卞宝弟及司道府县官员都云集马尾,观看千吨轮船下水。法国驻福州领事巴尔栋,是英桂说服沈葆桢,由总督衙门下帖子邀请前来。沈葆桢率船政提调周开锡、夏献纶和各员绅先祭妈祖,再祭江神、土神、船神,然后陪英桂等人赶到船台。正午时分,马尾潮汐达到最高,水涨数丈。日意格已经指挥工匠将船体两侧的支撑枝拔除,又将船体与船台间的木楔用巨斧敲掉,只余船头托钢阻拦,船体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就像一只猛兽,要挣脱船台的束缚。沈葆桢请示了英桂,一声令下,铁匠将船头托钢锯断,“万年青”号轮船呼啸着冲向江中,随着众人的惊呼声,船头激起数丈高的巨浪。“华福宝”管驾贝锦泉事先就带着水手们上了船,此时他指挥众人乘势下椗,将船驶入江心。看着“万年青”号在水中稳稳航行,众人都舒了一口气,随即大声欢呼。
午宴前,趁着大家高兴,巴尔栋给白尔思拔说情,希望不要解雇他:“白尔思拔我太了解他了,他就是性格直爽,说话有些鲁莽,并没有大毛病,日意格监督辞退他是不妥当的。”
沈葆桢说:“我支持日意格总监督的行使职权。他受雇于中国,随时稽查贵国员匠是否称职,对违反合同,不听红束的员匠予以辞退,是他的权利,也是职责和义务。白尔思拔多次辱骂工人和匠头,不服从工作调度,对总工程师和总监督的训诫不能听从,必须辞退,以儆效尤。”
巴尔栋说:“可是白尔思拔给我写了一封信,诉说他的冤枉,希望大人给他一个机会。”
沈葆桢说:“由于受他的影响,贵国员匠工作态度已经大不如前,如果这样的人都不能辞退,那以后日意格监督如何管理贵国人员?”
巴尔栋碰了一鼻子灰,说:“那我就行使领事的职责,维护本国侨民的权益。”
沈葆桢十分不满,说:“悉听尊便。”
两人当天未再说一句话。
船身下水,并不意味着轮船已经造成,还有不少收尾工程,大自桅舵、烟筒、煤舱、舢板,小到明窗、水管、缆索、栏梯;再到舵表、汽表、望远镜、量天尺、号汽钟;还有帆旗、衣装、床位、椅几,无不需要配制、安装,日意格大多数时候要住到船上。
然而,此时领事馆的一纸应诉通知,给日意格带来了无穷麻烦。铁匠白尔思拔以无故解雇为由,把他告到领事馆。巴尔栋要日意格到领事馆去接受调查。沈葆桢说:“真是岂有此理,他有何资格调查船政的雇员?你不要去,把辞退白尔思拔的理由写封信给巴尔栋,看他有何话说。”
过了几天,闽浙总督衙门送来咨文,原来,巴尔栋将开除白尔思拔一事告到英桂那里,表示要组成法庭,审讯日意格。随文还附了三分文件。一份是铁匠头巴士芒证明白尔思拔并无辱骂之事;一份是总工程师达士博,证明白尔思拔并无不听调遣、迟到之事;还有一份是德克碑的,说明辞退白尔思拔他并不知情,当时他在上海养病,辞退书的签字也是日意格代签,从法律上讲,这个决定无效。
沈葆立即找日意格来商议,问:“怎么回事,匠头、总工程师怎么都向着白尔思拔说话?还有德克碑不是在上海治病吗,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日意格也是一脸诧异,沈葆桢让他赶紧打探清楚。第二天日意格来回话,匠头巴士芒改口,是因为白尔思拔苦苦哀求,不想看他丢掉工作;总工程师达士博则是因他并没有直接与白尔思拔交往,确实不掌握他不听调遣情况;德克碑据说刚从上海回来,在福州下船时被领事馆的人请了去。
“哼,我看这几个人穿一条裤子了。”沈葆桢说,“尤其德克碑,他坐船回来,先经过马尾,怎么跑到福州去了?事情那么巧,一下船就被领事馆的人请了去,没有事先谋划,这种鬼话谁信?”